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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啊

七月的每个晚上都是这么闷热,今天也不例外。在公园门口,玲拿出小镜子,借助路灯的灯光开始补妆。她从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吸油纸,在脸上稍稍按压几下,然后又拿出粉饼轻轻拍打。在她还打算从包里拿出什么来时,一个人拍拍她的肩。

她调头看过去,正是迟到了二十分钟的小光。

“你迟到了。”玲又调回头去继续自己的补妆工程。

“嗯。”小光轻轻点点头。

“打你手机也不接。”

“手机?”小光脸上浮现出一丝才想起来的神色,“手机好像——”

“没有‘对不起,我迟到了?’”

“对不起,我迟到了。”小光这才十分诚恳地跟玲道一声歉。“脑子还没转过来,刚刚在路上——”

”半个小时!我的妆都化了!“

”啊,真是对不起···我的手机,我走了很远,我不知道时间——“

”从公寓到这即使走路也不过十来分钟。“玲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

小光急忙想解释,但搜肠刮肚一番也没说出口——他有太多想说的但是一句也没说出口,最后他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望着玲的背影失神。

见小光不回话,玲也没说什么,只是放慢了手中的动作。等到玲不急不慢地完成最后一道补妆工序,把东西都收回她的小包里,已经又过去半个小时。

”这下我们扯平了——不,还不够,你等会还得请我吃雪糕。“玲拉上小包的拉链,像往常一样挽住小光的手臂,小光却像触电一样把手迅速抽出来。

”疼······“

”怎么了?“玲十分担心地看着疼得嗷嗷叫的小光。

”没怎么···对不起,我刚刚,在路上不小心被撞着了,所以——“

玲也没听小光后面说了什么,在听见小光说出了车祸后便急忙凑上前,紧张地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来回打量小光几遍,最后在他的手肘和小腿上都找到几处刮伤的痕迹。还好,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玲松了口气,随后又打开小包翻找起创口贴来。

“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你别抓那,有点疼——司机说要搭我去医院检查看看,照照X光什么的——我觉得应该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站这和你说话吗?”

玲的手往后缩一点,只是紧紧攥住小光的手指头,再次确认小光的身体状况。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你快去呀!你来这做什么?”

“只是想过来告诉你,反正你知道的,我现在有免费的出租车坐——”

“你胡闹!打个电话过来不就好了!”

小光突然抓住玲的手,非常僵硬地把她轻轻抱在怀里,随后又非常僵硬地放开,僵硬得就好像他的上半身子刚刚长出来。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光的脸因为疼痛微微抽搐了一阵,因为他站在灯光不那么亮的地方,玲什么也没发觉。

“我在空中飞了一会儿,你知道吗?就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一半在想原来飞是这样的感觉,一半在想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我在想,为什么不让这场车祸等会再发生,我还没来得及和你最后一次约会呢!”

玲听了他这样傻乎乎的话,气得直蹬腿,想像往常一样给他胸口一记重击,拳头飞到半路又急忙停住,收了回来。

“你赶紧给我上医院去!”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她是真的生气——当然,还有真的担心。

“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医院很近的,几分钟就到。”

公园门口人越来越多,不远处广场舞的歌曲已经开始播放起来,声音足以让山顶沉眠的烈士也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是DJ,你会——玲,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吧?”

“你说什么?”

小光凑到她的耳朵前,大声说:

“——你今天很好看!以后我们再出来玩吧!”

“好!你赶紧给我去医院!”玲也大声在小光耳边回道。

晚上七点的公园门口,越来越多饭后前来散步的人,入口处拍着长长的队,一个一个等着扫描健康码进来,只有小光在玲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门来。

“你说的那辆‘免费的出租车’在哪?”

小光眯着眼睛瞄了瞄右边不远处的一个停车位,现在上面停着的是另一辆车。

“呃……不见了。”

“……还记得车型、车牌号吗?”

“不记得了。”

“你——哎,算了,明天再找,现在送你去医院,坐摩托车。”

小光点点头,蹒跚着迈向最近的一辆摩托车,费了老大的劲才咬着牙忍痛爬上座位,淋漓的大汗让人以为他刚刚爬上一座珠穆朗玛峰。

“娄底,新更西宗妹给?(老弟,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摔了一跤,很严重,麻烦师傅你送我们去人民医院。”

“吼,吼,新宫筷撮松乃。(好,好,你赶快坐上来)

“很疼?”

“嗯。”

“怎么做会让你好受点?”

“唱首歌给我听吧。”

玲拿出耳机,给小光戴上一个,自己带上另一个。音乐开始播放,她也开始唱:

“世界这么大 人物 那么多,

我爱你 我爱你,

我需要 你,

世界就 那么小,

转头就 碰到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需要你,

可是啊,

我感觉不到 你,

感觉不到 你需要我,

没我 你一样快活,

有我 你看来依然寂寞,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知道是为什么。

如果刚好人生的漩涡,

卷住我命运的舵,

人们都站在岸边,

等我表演漂亮的坠落,

要是我能大喊着求救,

引来一点同情的温柔,

那却又不是我最想要的,

那一双手。

可是啊,

我感觉不到 你,

感觉不到 你需要我,

没我 你一样快活,

有我 你看来依然寂寞,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知道是为什么。”

一首歌的时间也没有就到了医院,下车的时候小光一边呲着牙一边说,如果这首歌只有前一部分就好了。玲重重地点点头。

(完)

等他填饱肚子,这个故事马上就会进入尾声

仿照《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凄苦污秽》写的一篇故事。

1

二零一九年四月初的一个周六下午,我刚刚考完转专业的考试回到宿舍。转专业考试比想象中轻松,倒不是因为题目简单,只是报考的人数比招收的人数少;这意味着我只要不差得过分,总能凑合过去。

果然,在一个礼拜后,我便收到学工办考试通过的消息,在办理完相关手续后我终于算是松了口气。新专业的课得等到下个学期,所以可以说我是提前放起了暑假。在备考两个月终于通过后,我有许多合理且充分的理由玩上一段时间,但是我还是把接下来的时间更多放在了学习上,以应付来年加倍的课程量(来年大一大二的课程要一起上)。

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地方,我务必使自己在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上做出一点成绩,我这么想着——当然,在此之前我想给自己放个小长假,去海边走走。从学校赶过去得要两三个小时,这要放到平常,我大概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和闲心,不过现在刚刚好,这会子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2

先乘公交车,然后转地铁,然后又转轻轨,最后再坐一趟公交车才抵达目的地。坐到一半时我已经把随身带的小说集(塞林格的《九故事》,人民出版社,丁峻译的那一版)看完了。内容暂且不说,只题目已经让我很是喜欢。

等终于坐上前往海边的那趟公交车上时,我已经把喜欢的篇目又读了一遍(我最喜欢的显然是《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凄苦污秽》)。颠簸、嘈杂的公交车上显然并不是看书的好环境,即使披头士已经帮我挡住了相当大一部分的噪音(耳机里正放着《黄色潜水艇》:We all living in the 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但颠簸还是难免,一路上也已有些疲劳,好不容易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难以想象在那样一个环境我竟然还能睡着,平时我只要有一点声音便决计无法入睡的)

不知道是该感谢他们没有让我睡过站好,还是该责备他们吵醒了美梦中的我,总之,在公交车驶过三站后,一队(大概有四、五个)幼稚园的小孩儿在一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孩带领下,像一辆托马斯小火车一样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公交车。领头的女孩像是带队的老师,只是似乎以“老师”这个名号来称呼的话怎么也显得过于年轻了,女孩自己看起来也才不过中学生模样。

一上车,小孩们就像上足发条的玩具车一样,轰隆隆往各个空闲的位置上撒腿跑去。好在车里人不多,小孩们很快找到各自的位置,以老师为中心坐成了一团——以他们的姿势来看,说是“趴”或者“躺”或者“跪”会更贴切。尽管老师反复强调如果不好好坐在位置上,就会给别人抢走,但这群孩子显然不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一会互相换个位置,一会趴在座位上好奇地看着其他乘客,眼睛瞪得老大,一会又看向窗外发呆。有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女孩甚至从旁边座位上的阿姨那要到了一块大白兔牛奶糖,其他小孩看见了,便一齐将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位阿姨。阿姨窘迫地把口袋内囊也掏出来,示意小孩们实在是没有了,嘴里还不住道歉,仿佛她刚刚不是送了一块糖给小女孩,而是把其他小孩的糖都抢走了一样。

“你们干嘛呀?老师这糖有的是!”老师连忙跟阿姨鞠躬道歉,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旺仔牛奶糖分给没有糖的小孩。

“老师,这不一样!”坐在小女孩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抗议道,他有着圆鼓鼓的脑袋和肉嘟嘟的脸,活脱脱一个小弥勒佛。

“但是一样好吃!”老师笑吟吟地帮小男孩撕开包装,把糖放进他嘴巴里。

“嗯······呃······可以。”小弥勒佛仿佛领导查岗一样老道地点点头。

“老师,我也想要……”拿到牛奶糖的女孩很快也举起小手。

“不行哟,囡囡已经有牛奶糖了嘛。”还没等小女孩反驳(这般年纪的小孩总能找到理由反驳,尽管这个理由往往站不住脚)老师便凑近小女孩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小女孩刚要张口反驳的嘴瘪了下去,随后扬起来变成一张满意的笑脸。

之后的路程里,无论小孩们怎样发难,女孩都像有三头六臂,十八般武艺一样,处理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她好像不仅擅长于与小孩打交道,而且乐于其中。总之,多亏了这位年轻的老师,公交车上才不至于变成古罗马竞技场,充其量只是有些吵闹的菜市场而已,属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到达目的地时才发现,小孩们与我是同一站——看来他们是上帝特意派来提醒我不要坐过站的天使了,只是希望天堂不要如此热闹。我怀着这般那般的想法一同下了车,目送这群小天使远去。(兴许在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们变回天使升入天国)

3

一下车,我就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华北平原的天空向来开阔,只要天气够好,云朵就会像稻谷堆满田野那样堆满整个天空;在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缝隙,则点缀着一股清澈、明亮的蓝。远处波涛轻轻拍打海岸,几只海鸥盘旋在海面上,久久不肯离去;而另一侧,海滨大道笔直地从城市深处延伸出来,零星的车辆懒散地在沥青马路上穿行,碾过路上的小碎石,发出类似山林中那种群鸟合唱的细微声响;微风吹过,棕榈树婆娑,影子倾泻在铺满卵石的青板石小径,像河边一片摇曳的芦苇随着风声的节奏舞动。

也许是因为这般美得不真实的景色,我感觉到些许眩晕,一种存在即将消失的眩晕。我站住脚,倚在栏杆上,随着潮水做深呼吸。耳机里传来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的歌声,《你的夏日幻想》(Your Summer Dream)。微风再次吹过,闭上眼睛脑海里的海岸景象浮想联翩:椰子树,遮阳伞,金黄沙滩——现实并非如此,渤海海岸没有天然的沙滩,只有小得可怜的人造沙滩,需要门票才能进入。但无论如何,终于看见海了。我摘下耳机,迎着海风静静地立了会,远处蓝白相间的浪有节奏的涨退:

“嘶——哗啦——嘶——哗啦——”

心脏扑通、扑通跟上这个节奏,跳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变成了一阵潮水,在月心引力的作用下退回到大海的深处。举目四望,全是湛蓝的海水;这儿就像母亲的子宫一样漆黑、潮湿、温暖。只一瞬间,我回过神来,像溺水之人一般慌张地大口呼吸——一股奇怪的抽离感不由分说从空气中钻入我的心房,我能感觉到某些重要的东西正在消亡。那种消亡在我内心深处带来一种莫名的孤寂,那是种复杂但却恬淡的情绪,我无法将其适当表达。

我想起第一次看海的时候是在小学,那是一段久到足以使柏油马路褪色的记忆。在一个暑假,早上五点天蒙蒙亮就赶车前往,到时已经下午。大人们已经疲倦,说什么也不愿带我们去。“明天再去吧,明天不也一样吗!”不一样的,对于小孩来说,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于是熟悉环境的小叔(实际上也就比我大两岁,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学生)就悄摸着带我和小妹三人一溜烟就跑了。回来时小叔不出意外地遭了顿暴打,我和小妹倒是安然无恙,毕竟还小。

那时在海边可是有着货真价实的沙滩哟,躺上去可以亲切地感受到沙粒的松软,阳光也恰到好处,照在身上有股恬淡的暖意。虽然没有绿得发亮的椰子树,这儿的浪头也小得可怜(冲浪是想也别想),但对于一个久居内陆的小孩来说,这儿无疑是一个堪比夏威夷的存在。没有大人我们不敢下水,所以我只是坐在沙滩上看着潮水涨退,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脚丫埋进沙中,握住一捧沙粒流下,凝视着,看它从手心洒落。

远处的船笛声“呜呜”响起,在海面上却看不见船的踪影,这笛声仿佛从我的内心深处传来,它毫不留情地将我从童年旧梦中的那片沙滩中唤回,我摘下耳机回到此间的现实。记忆只是一瞬间的画面,是“浮光掠影”式的“只鳞片羽”,不连贯、缺乏意义,为什么数年前某个星期六早上的细雨让我记到现在,最重要之人的模样却慢慢淡忘了呢?我不无悲戚地想。

4

潜入记忆的深海毫无疑问是一见十分费力的事。不一会儿,一种异样的疲惫向我袭来,只是呼吸都让我觉得有随时消失的可能,我亟需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我茫然地向四周望去,在不远处看见一家咖啡店,拖着身子蹒跚前行。这是一家小巧而精致的店,装修得与一般咖啡店无二——如果非得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不大的咖啡店里有半面墙大小的书柜,上面摆满货真价实的书,而不是一些装模作样的书壳。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的人三三两两,懒洋洋的,像正处于休眠期的蛰居动物,各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着什么。店员模样的年轻女孩,也正悠闲地躺在座椅上看着书(从吧台向里看刚好可以看见书名:《繁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模样似乎有点熟悉,但一时半会我也想不起来。我站在吧台面前好一会犹豫,最后还是以尽可能客气(和小声)地要了一杯菜单上的推荐饮品;这是我一连几天头一次主动和人说话(如果食堂点菜时不算的话),显得有些拘谨和不熟练。

女孩没听见,大概是看到了很重要的部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声音太小。无所谓,我也不着急,于是干脆仔细看起了女孩手中那本书的封面:封面整体是一朵配色古朴的荷花,一旁“繁花”两个字像蒙克画里的人影那样被拉得细长,右下角端端正正地写着“金宇澄”三个字;腰封没有被拆走,上面写着几位几条评语:

“《海上花》之后的吴语佳作!”

“最为平实、朴素的语言,最为真挚、深刻的情感。”

“……”

没来得及看完最后一句评语,女孩把书放在腿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完便刚好与我四目对视,眼神中满是迷惑、茫然。片刻后女孩才恍然大悟,赶忙放下书,一边起身一边道歉:

“抱歉……您说要什么来着?”

“没事,我也刚刚来。”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咖啡的名字,同时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在口气或表情、体态中体现出任何要责怪人的意思。那种熟悉感更加强烈了,我究竟在哪看到过这个女孩?

女孩松了口气,来到吧台,像耍杂技一样熟稔地完成一系列复杂的操作,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只要少放了一粒咖啡豆,整杯咖啡便不算咖啡了一般。

“《繁花》很好看吗?你看得很认真的样子。”虽然不忍心打扰正辛勤工作的女孩,但我还是止不住好奇心问道,问完马上又后悔。但好在女孩并没有听见,仍自顾自地一边吹着悠扬的口哨一边操作着各式机器。

于是我回到位置坐了下来,翻开书又看了起来,“埃斯米”这一篇我特别喜欢,怎么读也读不腻。读到麦克打开埃斯米的信时,咖啡端了上来。女孩好奇地但又不好意思地张望着我手里的书,我告诉她,这是塞林格的《九故事》,好看得没话说。女孩点点头,说看完手中的这本马上就买来看。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这本就可以送给你看,我已经看完了。”我合上书本对女孩说。

“诶?这不好吧?”女孩下意识做出拒绝的姿态。

“你想看的话就先借给你看,下次我来的时候再拿回来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于推销塞林格,我显然有极大的热情。

我翻到《为埃斯米而作》那一篇,然后把书递给她,“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你可以先看一篇看喜不喜欢——要我推荐的话,我推荐这一篇。”

女孩也没有再多作客套,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回到位置读起来。读了会儿才仿佛想起什么一样,又跑过来。

“那儿,”她指指那一面书墙,“觉得无聊的话,那儿的书可以随意翻阅。”还没等我应声女孩便回到座位继续埋头读起来。女孩大概也不是个容易跟人熟络的人,在谈话的过程中,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一秒,有时候低着头,有时候看向我旁边。

我向那面书墙走去,从中随意拿了本书(莫迪亚诺的《暗店街》)读了起来。读到居依来到可能是他童年时的庄园那一章时,便刚好抬头看见店员女孩缓缓我向走来。她像是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一样,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打量着我(说实话那种细致的打量大概并算不上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丝毫没觉得被冒犯)。

“怎么了吗?”

被我发现后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向我轻轻颔首示意,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我点点头,也回以一个简单的微笑。

“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打开这本书呢。”她说。

为什么不呢?尽管只读了一会儿我已经沉浸其中。我说。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它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女孩斟酌着用词。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她同我坐下来谈。

“谢谢你。”她说,“也许我只能坐一小会,在有新的客人进来之前。”

这时我才仔细看向这个女孩,才终于发现那种熟悉感来自哪。原来这个女孩就是之前在公交车上那位神通广大的幼儿园老师。我好奇她为什么会在这,但转念想到这也许触犯到什么私人隐私,没有多过问。

“就像在走一个没有出口的地底迷宫,光也没有。”女孩接着说道。

我起身替她拉出一把椅子,她向我道谢,然后径直坐下。坐下后,我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我想跟她说我刚刚在公交车上见到过她,但又不知道这些话对她是否意味着什么。

“想要喝点什么吗?”我问道。

“嗯?你是想让我自己动手给自己来一杯么?”女孩看向我,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一瞬即逝。“还是不了吧,我想休息会。今天可是满满当当地辛苦了一天。”

女孩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

“噢,对了,谢谢你。《九故事》我很喜欢,埃斯米那一篇我连着看了两遍。”

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也是埃斯米那一篇,于是我们就这篇聊了一会儿,特别是聊到题目中的“污秽”究竟指什么。女孩说也许是指张爱玲说的那一袭华美的袍里爬满的虱子,我说可能只是单纯的虱子。

“你以前来过吗?我看你有一点点眼熟。”女孩突然说,右手撑在桌子上,下巴搁在右手的手掌上,眼神错开我,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余光在打量着我。还没等我回答,女孩恍然大悟地喊出声来,自觉失态又掩嘴轻声道:

“下午那辆81路公交车上,对吗?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戴着耳机坐在最后一排——样子有点怪,所以记得很清楚——噢,抱歉,我的意思是比较特别。”我的黑色皮夹克和耳机正搁在一旁的凳子上。

“我们上车的时候把你吵醒了吧?我看见你醒过来了——真是对不起,当时便打算同你道歉来着,但后来忙着照顾孩子们就忘了,还好在这里又遇见你了,”女孩十分郑重地起身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我也来不及阻拦。

“真的非常抱歉!”

“不是,没有的事。”我摇摇头说,“如果不是你们叫醒我,我就要就坐过站了,我还想向你们道声谢呢。”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女孩半信半疑,但终于还是松了口气,“我时常担心这一点,他们太活泼了。尽管很多时候并非出于他们的本意,但他们也总会打扰到别人。”

“那不是挺好的吗?活泼基本是小孩的天性吧,也可以说是一种得到关爱的标志?如果看见不活泼的小孩,我会下意识觉得他的父母亲是失责的——”

“呀!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但是,”她把下巴放下来,手腕向前挪了挪,双手拱起搭成一座小桥,然后又把下巴放上去。她的眼神中有着奇怪的悲伤。“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是在公共场合就是会容易吵到别人——熊孩子,不都这么说吗?但我实在觉得这个说法太刻薄了,小孩就是不懂事,就是会犯错呀,即使是所谓的家教很好,小孩就是小孩,以那种嫌弃的口吻说一个小孩,怎么忍心!”说完女孩坐直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真是抱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我告诉她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会提醒她的。接着我说,我基本赞同她所说的,但是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像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无忧无虑,许多人也许上班劳累一天了,心里还有无法解决的烦心事,如果他们因为觉得太吵而发牢骚,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女孩郑重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如果大家像我一样就好了,我有烦心事、很累的时候就会钻进小孩堆里,和他们玩一会儿就会开心许多。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很难对他们板着脸大声喊让他们安静……”

“不需要板着脸大声喊,你在车上那样就做得很好不是吗?你很擅长和小孩沟通,那样的情况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板着脸大声训斥、命令他们安静吧。”

女孩笑了笑,这是一种轻快、明亮、率真的笑容,在小孩脸上常常能看见。“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才能,因为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所以很能和‘同龄人’沟通而已。”说到这女孩下意识摆出一个俏皮的表情,好像觉得不妥又马上收了回去。

“不不不,这样的才能很可贵,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幼稚园老师的。”

女孩认真但是动作很轻地点点头,“我在尝试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我有这种直觉。你只需要使出在公交车上那种功力的十分之一,就足以把一般小孩治得服服帖帖咯。”

“谢谢你。”女孩再次笑起来,这次是蜻蜓点水一样轻盈的笑容,“悄悄告诉你一个能够把小孩‘治得服服帖帖’的诀窍,你想听吗?”

女孩再次露出那个习惯性的俏皮表情,还带有一点点神秘,这次没有再悄悄收回,“是行业机密哟。”

“当然,请老师不吝赐教。”我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如果真的有用的话,我可以拿这个诀窍对付我那两个调皮的小侄子侄女。

“那就是不把他们当作需要制服的对象,把他们当作同龄人,朋友。他们能听懂你的话,能理解你,他们需要倾听、安慰和关心。”

“嗯……”我领略了一会儿其中的道理,然后告诉她我大概明白了一点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说,“以后说不好会和你抢同一份饭碗,那时候可别后悔。”

“不会不会,”女孩笑着说,“老实说,我有种直觉,你会很适合这种工作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

我谢谢女孩的肯定,然后请她暂时为我保留这份工作,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来取。

女孩笑着点点头,说随时恭候。“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是做什么的?——你的打扮看起来就像我一个乐队里的贝斯手。”

贝斯手?如果我会乐器说不好真会去组一支乐队。

“我还没有工作,还在上学。”

“专业?”

“大概是历史。”

“大概?”

“是历史。”

“嗯…所以你打算成为一个历史学家之类的?”

我笑了笑,说不至于,整个历史学系能出几个历史学家已经很不错了。我比较剑走偏锋,我想成为一名小说家。

女孩抿着嘴,像是在思索“小说家”这个词的含义,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一会后停下来,“你发表过什么作品吗?”

大概有,在校刊上或者什么公众号上,不算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所以我说暂时还没有。

“你会有的,”女孩再次展露出那种新酿出的蜂蜜一样的微笑,“如果要说起来,我的母亲也是一名作家,不过她写的是童话故事。小时候她用我的名字写了很多童话故事。”

于是我顺势问她的名字,“也许我小时候看过呢,”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她告诉我说,“我的名字叫虹。在故事里也是这个名字。”

我在脑海里回想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有没有过一个叫虹的小女孩?好像并没有,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女孩的活动范围只在华北地区吧。

“往年在我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为我特意写一个生日故事。生日故事的话,和寻常故事是不一样的。你应该知道吧?就像剧场版和TV版那样的不同。”

我点点头,说剧场版一般情节都会更复杂些。

“是的。因为是生日的原因,母亲会特别花心思为我写这个故事。剧场版里的虹,比TV版里总是更坚强,她去的是更大的世界,要经历更多奇妙的冒险……”

“那一定很精彩,真想看看。”我说。

“再精彩也都是小孩看的啦,你不一定会感兴趣了。”

“不会。我看我小侄女的绘本和童话书也看得很开心。”

虹笑了笑,说是吗。

“你抢她的书看,她不会生气的?”

“哪至于就抢了?都是经过她批准的。”

我们俩很是开心地笑了一会儿。

“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母亲就没有心情和精力再写了。”说到这虹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前些天我突然想起这事,想再读读小时候的故事,但竟然都找不到了。”

“多么可惜啊,那一定是很宝贵的记忆。”

虹点点头,有一瞬间她像是恍了神,但马上又恢复平静。

“确实是一段很宝贵的记忆——都已经成为‘记忆’了,感觉好像才过了不久。”她在“记忆”两个字上重重读道。

“记忆就是这样。”我简单地作出总结。

我们俩十分默契地陷入了一种沉默中,并不像是冷场那种沉默,而是“我们需要休息一会儿”那种沉默。

休息完后,我问虹我能不能以她的名字写一个故事,在她下次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不会像你母亲写得那样好,毕竟我——”

“当然可以!……实际上,谢谢你能这么和我说——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写过故事,因为那些,你知道的,很糟糕的事情,”虹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我早就讨厌童话世界了,你带我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更好玩的…地方?”我不太明白虹的意思,“比如?”

“我的意思是,更现实的世界,不是最后都大圆满结局的世界,”虹认真地比划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偏爱有凄苦的世界。”

“我对写凄苦、悲惨的小说特别感兴趣。”虹看向我,眼神意外地严肃,“世界上的凄苦和悲惨,你多少知道一点吧?”

我点点头,说自己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所以多少了解一点。一点是多少呢?亲眼看着父亲在面前呕血死去够不够呢?我这么想着。

“说起来,这儿的生意并不是那么好?”我问虹,“一直都没有人来。”

“嗯……倒不是,只是还没到点。晚上七点以后人就会慢慢多起来。”

我点点头。

“很奇怪,我这人其实并不喜欢说话的,和同龄人,特别是男生,”虹以一种想要看透什么的眼神注视着我,似乎想知道我究竟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只是看着她,神情没有作出任何表示,正面或反面的都没有。

“我坐过来纯粹是因为我觉得你看上去太孤单了。你坐在这,就像…就像幼儿园里不合群的落单小孩。”

我告诉她,她说得很对,我刚才确实是感到孤单,我非常高兴她能坐过来。

“如果你是一个小孩,那我肯定我会很喜欢你的。”女孩若有所思地说。

“那是一种夸奖吗?”

“绝对是。”

“谢谢你。这是我近些日子来听过最特别的夸奖。”

“我在这里做兼职来着。去年爸爸在买完菜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也还没有找到那个司机,可是明明他只需要及时把爸爸送到医院去就好了,那样就——”虹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呼吸变得急促,一会儿后又恢复平静。

“现在妈妈得一个人照顾我和弟弟,我得尽力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虹把手放下来,放在桌子下面。

“你做得很好。这不是谁都能轻易面对的。”我说。我想给虹一个拥抱,但我在想那样是不是太不合时宜。

虹点点头,那表情好像在说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们再次陷入那种“需要休息一会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我是否能给她一个简单的拥抱。

虹有些惊讶地看向我,迟疑着还是轻轻地点点头。我十分笨拙地把虹拥在怀里,一小会儿后松开。我惊讶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越界”的话,做出这样不符合自己以往性格的行为,但在那时无论如何我都想要给虹一个拥抱。

“幼儿园的工资也不少,但是还是不够,很多很多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怎么忙也忙不过来——但是现在好多了!生活正在一步一步走入正规。”

“嗯,已经走过谷底了,接下来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我点点头,希望自己像是巫师念出自己的咒语一样带着期冀说出这句话。

女孩点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一位客人走进来,于是谈话戛然而止。接下来也不断有客人进来,我们的谈话便没能再继续下去。我把《暗店街》放回原位后,向正忙的虹指指渐暗的天色,挥挥手表示我该走了。

“那本《九故事》就送给你了。”我跟虹说。说完后便起身离开。

“下次你来的时候还给你!”最后在关上那道门前,我远远听见虹的喊声。

5

在那次谈话结束后不久,疫情全面爆发。封校、隔离、住院,一件一件事情接踵而来,我再没找到时间和机会跨越大半个天津去到那个咖啡厅;再后来疫情稍稍缓解,我再去海边时,咖啡厅已经大门紧闭,挂上转租的招牌。

6

在疫情爆发的第三年,林心没能顺利毕业,延毕一年,和同系小一届的两位学弟分配在同一个宿舍。虽然如此,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林心一人。另外二位是本地人,寻常时间里也不常在宿舍,又到了要去实习的时候,再者因为疫情,进出要非常繁琐的手续,如果不是必要,两人一般不会来学校。一个礼拜里林心常常只能和他们碰着一两面。在这非常有限的见面时间里,他们也在宿舍操忙各种毕业的相关事宜,看上去很是为此焦头烂额。看着他们,林心想起去年这时候的自己。 有时候两人会想当然地问林心一些毕业程序上的问题,但林心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

在两人不在的大部分时间里,林心得以一人独享这个并不算大的宿舍。此刻他也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他躺——或者准确来说,是整个陷在沙发椅里,两只脚交叉叠在一张木椅上,凝视着天花板,双眼无神。保持这样的姿势不知道多久,林心感觉到肚子里传来一股奇怪的感觉,不饿,也不疼,但是让他十分不适。他用听上去近乎虚脱的声音问Siri现在几点了,很快手机里传来下午三点四十二分的声音。字正腔圆的女中音。即使明天世界毁灭,这个声音也不会有一点情绪的起伏,这就是机械的好处。林心心想。

但是现在,明天都已经显得过于遥远,林心得首先爬起来去找东西填饱肚子——他不饿,他要填的是那种让他不适的空洞。林心尝试着先抬起左腿,一阵剧烈的酥麻感瞬间从小腿传来。林心感觉到大脑一瞬间进入了宕机,他像无意中掉落进猎人陷阱的可怜幼兽,无助地摔回沙发椅中;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除了那种酥麻感什么也没有,但意外地,那股空洞似乎被填补了一点点。过了好一会儿,酥麻感还在持续,这是一种像是剧痛又不完全是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林心觉得自己的腿正打算抛下他独自离去。林心咒骂着又在沙发椅上好好地躺上了半个小时。最后酥麻感已经到了能够接受的程度。林心直起身子来,双手轻轻拍打小腿,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最后,终于在扶着椅背,双腿颤栗的情况下,林心勉强算是站了起来。

让血液自在地流通了一会儿,那种酥麻感终于逐渐消去——回到人间的感觉,林心想。他十分艰难地给那双仿佛刚刚才长出来的脚穿上鞋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寝室。林心记得,曾经有一个白天一直开放的食堂,两个月前也因为疫情,供应不足不得不暂时关门了。所以林最后只是在超市里晃悠着随便买了点零食。在超市里他放眼望去,货架上是空荡荡的一片,零星的几个学生像游魂一样停驻在仅剩的零食面前,面无表情。林心拿了离他最近的一些面包和饼干,便匆匆结账离开。

回到寝室,林心发现自己已经没了胃口。胃不知道被什么填满了,有一股想要呕吐的恶心感——但究竟有什么好吐的呢?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吃任何东西。消化系统已经迟钝到这种地步了么,要把他前天吃的还吐出来?林心想要扯动脸皮笑一笑,但只是徒劳。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椅上,胃里翻云覆雨。

他选择再次躺下。这并不会让胃更舒服,但至少让腰和脊椎能够轻松点。他闭上眼睛,没有一丝困意,大脑里只有一种水泥正在凝固的感觉。至少让眼睛也闭上一会儿。但他没有如愿多久,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他的手机一直开着勿扰模式,电话打不进去,微信消息也看不到,唯一能够紧急联系他的方式就是微信电话。林心不急不慢地起身,赶在电话最后挂断前几秒接起。

手机里那边的人近乎咆哮,是辅导员。

“你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想毕业了还是怎么着?人家老师辛辛苦苦给你批改你不回复…”林心关闭麦克风喝了口水,然后又打开,“我给你发微信你也不回了?你现在就天天窝宿舍里发霉是不是?”

林心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来想怎么回答,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想时间太短了,不够他想怎么回答。于是他只是保持沉默。

“喂?喂?还在吗?”辅导员的声音恢复到正常的音量,情绪也像是平复下来,“哎,有事情你就和我说,我能解决的会不帮你解决吗?但毕业论文这事我怎么帮得上忙?你只能靠你自己,明白吗?”

“嗯,我知道了。我会给胡老师回话的。”将近几个月林心没有好好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突然发出的声音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些恐惧。

老庄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林心已经挂断电话。打开微信,全部都是未读消息,一连串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消息列表让林心有些晕眩。他一个一个往下翻找胡老师的消息,翻了一会儿没找到。受不了那种晕眩,林心坐下休息了一会儿。

终于他鼓起气力再次打开微信往下面翻,老妈的未接来电(想也不用想是问他毕业和找工作的事)、朋友的上百条消息、学校、班级群的@他通通略过,只是找指导老师的名字。但他突然在一条消息面前停了下来,那是一个月前虹发过来的。林心打开对话框,是一张图片和一段语音。图片上是虹在吹生日蜡烛。林心深呼一口气,忍住从胃里传来的恶心,点开语音。

“林心,你好,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今天是我生日,我想起你,想和你打个招呼。母亲的病好多了,已经接回老宅静养;我也已经转为正式教师,不用再去咖啡厅兼职,但我偶尔还是会去帮忙。不知道你后来有再去过那家咖啡店吗?可惜也许运气不好,我再也没遇到过你。”

“在微信上经常想和你说些什么,但我实在不了解你,我也并非是那种能够无话找话的人,所以一直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

“去年夏天我生日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你写给我的故事,等了很久很久——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怪你,只是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好……我知道因为疫情,大家都很受困扰,你大概也是没有心情再去写什么故事。听说你们那边疫情很严峻,希望你安然无恙。后来因为疫情,咖啡厅倒闭了,小苏姐——噢,你不认识,小苏姐就是咖啡店的店主,后来回河北沧州的老家去了,听她说那儿还是一切平静如初,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疫情一样。疫情开始之后,你没再来过咖啡厅了吧?提前通知你一声,免得你走空。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结束,结束后你还会去海边吗?好可惜,咖啡厅就这样倒闭了。”

“……你还会继续写作吗?如果疫情结束,一切顺利的话?没来得及读到你写的故事,我很是遗憾。”

说完这些后语音还有将近十秒的空白,虹按住说话键但是什么也没说。

林心又点开,像是在确认什么信息一样又重新听了一遍,然后又一遍,直到肚子里的那股恶心再次将他击垮在椅子上。他瘫倒在椅子上,强忍住想要把胃吐出来的冲动,深深呼气、吐气。这样重复了将近十分钟,那种仿佛有潮水在胃里涨退般的翻涌感终于散去。林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饥饿,他拿起桌子上的面包、饼干,像是在堵一辆失事船只的破洞一样,往嘴里不停地塞,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牛奶一饮而尽,然后又一瓶。但还不够,面包、饼干、牛奶只是勉勉强强垫下肚子而已。他四处摸索着,又从舍友的柜子里翻出两包饼干,他几乎差点连包装也给吞了下去。他还觉得不够。最后他打开手机,点开说话键,他说,让虹再耐心等上一会儿,等他填报肚子,这个故事马上就会进入尾声。

言语(2)

周六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中午他们约定好的时间。林起得很早,洗漱完就躺床上继续看昨天那本书,看书的时候林在想是不是另约时间比较好呢?

“在下雨?”

他发微信和小顾说。

“没关系,不大的,带把伞就好喽。”

小顾发了一个黄油小狗抱拳说“拜托”的表情。

没办法。

林提前半个小时在顾的宿舍楼下等,却刚好也碰到了正打算出门的小顾。

“不喜欢让别人等?“

林点点头。

“我也是。“

林点点头。

顾径直走进林的伞中,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然后扭头看向他,说:“走吧。“

“你有伞的。“林指指小顾手上的伞。

“你的伞够大。”小顾微笑,林觉得她笑起来的模样有点像她一直发的那只黄油小狗。

林耸耸肩往前走,顾急忙跟上。

“小妍她来不了,她的出校申请没被批准,她前天出门去酒吧通宵蹦迪没回来,被辅导员发现了。“顾笑笑,语气听上去像是有些羡慕似的。

“嗯。“林还是点点头。

等快到校门口,林突然停下来,顾没刹住车,淋了点雨又返回到伞下。

“怎么了?“

小顾看向他,一脸迷惑。

“没什么,突然想起点事情,没什么,我们走吧。“

“嗯。“

“抱歉,让你淋到雨了。要不你还是撑自己的伞吧?“

顾盯着林,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确认什么,确认完后她摇摇头。

“要是我自己撑伞的话,你就会偷偷找机会离开。“

林错愕地看向顾。

“怎么会?“

“我的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撑同一把伞的话你就不会离开,因为那样我就会淋到雨——你不想我淋雨的,对吧?“

“已经答应你了,我不会离开的,为什么会觉得——无所谓了,你懒得撑的话就不撑,反正我的伞够大。“

“嗯嗯。“顾开心地点点头。

等扫完码出校门,雨下得小了许多,陆陆续续有人取下伞来,林还撑着,顾也躲在林的伞下。

“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吃。“

“先保密。“

“好吃吗?“

“当然。绝对好吃。“


两人坐上公交车,只有一个空位,顾坐下,林扶着她的座位站走一旁。

“我以为就在学校附近。“

“想吃真正好吃的就得远一点。“

“多远呢?“

“你下午还有事吗?“

“没有的。“

“那就好。有点远的。噢对了,你不是北方人对吧?听口音不像。“

“我的口音听起来像哪?“

“呃···广东?“

“差不多。“

“离得好远。一个人在这边读书?“

“嗯。”

“我无法一个人生活,在一座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城市······我妈常说我容易被骗,要是我一个人,我会被别人骗得团团转。我本来想去南方读书的……”

“那儿没什么特别的,和这里也差不多。”林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呃……还是有区别的,那儿总是在下雨,和今天差不多。“

“下雨挺好的呀,我喜欢下雨!但我们这很少下,”顾将手伸出窗外,雨滴落在她的手心,很快就消失不见,“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第二场也许要等很久才会有。“

在家里的时候林不觉得雨有什么稀奇的,每天都下,到了这里后兴许是在雨里寄托了某种情感,于是雨对他来说也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你想听首歌吗?“林问,“下雨的时候我常常听这首歌。“

小顾轻轻点头。窗外下着连绵的细雨,如丝般串联成,洁白无瑕,从天空垂下,如同伊的一席苍发。

林摘下耳机,用衣袖轻轻搽拭一下,然后戴在顾头上,调整好位置打开手机点击播放。

是达达的《南方》:

「我住在北方 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 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 让我想起了南方 想起从前呆在南方 许多那里的气息 许多那里的颜色 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我家门前的湖边 此时谁还在流连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这些都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南方 …

歌还没听完,林发现小顾在悄悄抹眼泪,她在想什么呢?每次坐上从北往南的那趟火车,他总是在这首歌中启航,音乐响起的一瞬间,空气和眼眶就同时变得湿润起来。那是他的故乡,他生长的土壤,他的第一辆单车,他的第一次落泪,他的第一次恋爱,那是······可是她在哭什么呢?

小顾悄悄抹完眼泪,低声说这首歌真好听,林点点头。

“这是什么歌?”小顾问。

“达达的《南方》。“

“我喜欢。我还能够再听听你的其它歌吗?”

“不行。”林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语气听上去十分强硬。

但小顾却没有被他的语气吓到,转身便蹙着眉头瞪向林,“为什么?”

“手机要没电了。”林把手机屏幕给小顾看,确实只剩5%的电了。

“抱歉,昨天晚上忘记充电了。”林的语气缓和下来,嘴角微微上扬,他像是很开心但小顾也不明白他开心什么。

“噢,是这样,好吧。”

“还可以听最后一首,你想听什么歌呢?”

“嗯,再听一首我们也要到站了……嗯,我想听棱镜的《言语》。”

这首歌刚好和《南方》这首歌就在林的同一张歌单里,他往下滑点开。

「对我来说爱, 是你初见我时笨拙的舌头, 是在我这座孤岛停驻的你这只惊鸟,」

小顾不自觉跟着“轻轻”哼起来,音量至少大到足以让林听清,但小顾戴着耳机完全察觉不到。林在一旁特别认真地听着。

「只言片语的爱, 抵不过闲言碎语的乱, 我们都别哭了就像——」

手机关机,音乐也随之中断。

“第一天一样?”小顾摘下耳机看向林,“就没电啦?”

“没了。”林耸耸肩。

“可是我还没听完。”

“用你自己的手机听。”

“……算了!”

下了车站,林发现他们几乎出了主城区,在一片有些荒凉的地方,只有一两个副食店,其余都是五金店之类的,和乡镇差不多的景象。

“你不是说 ——”

“我说了要带你去吃S市最好吃的,是吧?——最好吃的就是我姥姥家的菜了!”

“……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那样你就会拒绝!”

当然我会拒绝,谁会和才见第二面的女孩在她姥姥家吃饭呢?林在心里喃喃道。

言语

1

像往常一样,林戴着耳机(那种头戴式的)排在队伍的末尾。他本来打算去三楼,但人实在太多,于是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二食堂一楼,随便找个人少的队伍排了进去。

「 可惜的是我们这样不言不语四目相对,

     虚无的沉默击碎了那个甜言蜜语的梦,

     我的眼泪流进那些恶语相加的瞬间,

     背对着那星火阑珊你拨开了我的双眼,

     只要一想起幸福,

     谎言便如雪花散落,

     只要一想起幸福,

     承诺就是飘摇细雨。」

排到一半,在喧嚣中耳机里传来棱镜乐队的《言语》,林很喜欢这首歌,每次随机到时都会停下手里的一切事情专心听完,但是这次恐怕不行,即使他戴的是降噪耳机,但在食堂里也起不了太大作用,歌曲中的器乐部分基本被掩盖住,林只能勉勉强强听清人声。林伸出缩在衣服里的手,想要放大音量。手刚刚伸出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旁边的一只手抓住,一把将他攥出队伍,二话不说朝外奔去。

“走!走!走!上三楼吃黄焖鸡去,这里一点都不好吃!”

林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一脸迷惑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一个女孩,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右边用一枚碧绿色的发卡别住,露出她小巧玲珑的耳朵。他明白过来,这女孩大概是牵错人了。下一刻他开始想,怎么让这女孩避过这难挨的尴尬,他自己倒无所谓。他尝试悄无声息地抽出手,然后溜走,但女孩攥得实在太紧,过于用力又难免被发现。

“三楼人太多了,我刚刚下来。”由他来首先打破沉默也许是个相对不那么尴尬的选择,也许是,他也不知道。

“怎么就这点出息?为干饭付出点时间等等怎么了!”

“呃……我不想太费神……”

“干饭怎么能不上点心——等等,你是谁?”女孩终于发现不对,调过头来看向他,眼神里一半是讶异,一半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混乱,手还紧攥着没放。

“我是想要吃上午饭的路人甲,刚刚在排队,刚要轮到我被你拽出来了。”

“但我……不是……”女孩慌张地看向周围,在不远处看见了她正使劲憋着笑的好友,在她俩视线接触的时候,好友终于忍不住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好友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笑还一边击掌称好。

女孩急忙撒了手,双手合十不停给林鞠躬道歉。那只小巧玲珑的可爱耳朵已经红得通透。

林也觉得好笑,但他知道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他要一笑,这女孩的耳朵就非得烫熟了不可。他扶起已经快躬成90度的女孩,以尽量和蔼的口吻和她说没关系,他再重排就好了,让她别放在心上。女孩听了反而躬得更深了,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哎。林在心里叹口气。他一点都不想上三楼等,但他也明白,他得给女孩找个弥补的机会,或者说找个台阶下,否则按她这不屈不挠的架势他什么时候能吃上午饭。

“其实真没事。实在不行你请我吃一顿你刚刚说的黄焖鸡——其实也用不着,我没……”

“好的!请务必让我请你吃一顿谢罪!”女孩抬起头,像是得救一样看向好友。她们两人大概有什么特别的交流方式,像比如眼神什么的,在相互对视一眼后好友停了笑,不急不慢来到女孩旁边。

女孩急忙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好友的手臂。看得出来好友是性子比较直率、爽快的那一类。她替女孩再次客客气气地同林道歉,林也说真的没关系。

“请让我介绍一下:我是金紫妍,这位‘上错娇子牵错郎’的傻姑娘叫顾黎如。”

顾嗔怪地敲敲金紫妍的背。

林也告诉她们自己的名字:林森。

“五行缺木吗?这么多木?”金泰妍说。

林森苦笑。

“小时候太奶奶给我算过命,说我是水命,木浮于水,于是给我取了这名······”

“水命?”顾羞答答,但是又带着好奇地问。

“呃···水命就是,”林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们解释,他自己根本不关心也不相信这种事情,但是每次回村太奶奶都会十分郑重地叮嘱他,“大概就是说我的一生会像洪水一样泛滥多灾。”

但是取对名字就能够从这场洪水中活下来?林觉得真是滑稽。

“太奶奶说的对吗?”顾有些紧张地看向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落水的小猫。

你是问我的一生是否是泛滥多灾,还是问我的名字是否有让我逢凶化吉呢?林心想,这可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清的,他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呃,老实说,我还不知道,我的一生还刚刚没过多久呢。”

“嗯···希望这个名字能够给你带来好运。”

“嗯,希望如此。”

“噢,你们这也是‘不牵不相识’了,缘分,缘分呀。说到这金紫妍又给顾黎如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惜顾正低头思索着什么呢,也没接受到她的信号。

这边不知道为什么,林也陷入了宕机——当然从上帝视角来看,我们知道他其实是在想神婆的话。在顾问到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事,太奶奶前年去世后,很少有人再跟他念叨这事。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是否已经泛滥成灾呢?但是太奶奶您说的逢凶化吉在哪呢?

林森兀自想着,耳机挂在脖子上,里面还在放着音乐,是温格华生的《水中的风筝》:

「 闭眼时我是一只风筝

在极小的风口旋回

睁眼时我还是一只风筝

连着一根蜷曲的脐带

不过这个季节

分散的就分散

缓慢的就缓慢

有今天就不必想昨天

有明天就不必想今天

我们退入画的深处

那里滋养着音与音之间

接着会掉落更多叶片

便能看见更多寂寞和旷远

我突然收到久违的爱

那爱像金黄色落进绿里面

作为你作为我

不再担负日与夜家庭和事业」

“喂?林森?”

“喂?小顾?”

“你们俩在玩123木头人吗?突然同步静止,都不说话?”

“我···”顾看看妍,又看看眼神呆滞的林,“我···”一边说着又垂下了头,窘迫的神态十分可爱。

“···抱歉,刚刚走神了。”林倒是非常大方且熟练地向两人躬身道歉,看样子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走神而道歉了。

“没···没关系的···”

金往顾的屁股上重重一拍。

一曲结束,耳机里的音乐非常巧合地又随机到了温格华生的另一首歌《亚麻质地的少女》:

「 她是坠落却不沉底的花朵 所以 所以脸颊是 初生的婴儿粉红色 她是跳跃却不漂浮的云朵

所以 所以身体是 粗糙的天然亚麻色」

2

就在三人闲聊的这么一会儿,楼道已经堵成了一团。被堵在后头的众人眼神齐刷刷,一会看向顾,一会看向林,一会看向金,有的手里仿佛揣着一袋袋爆米花,有的则拿着汤勺做出吃瓜的姿势。

在金往小顾屁股上那么一拍后,众人的眼神由好奇变成了疑惑。角落里一个小个子男生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他拉长着声调,模仿《成龙历险记》中老爹的腔调对小声同伴说: “哎呀,老爹也看不明白这是什么走向啊。” 同伴回道: “哎呀,这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劈腿被抓了,小三挨打吗?老爹饿了,老爹想吃午饭——”

三人的注意力都太集中于彼此,完全没意识到在他们三人之外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直到有老师经过。

“同学你们有什么事情到其它地方解决好吗?这里是公共场合,不要影响秩序。”

三人看向身后乌压压的一片,社恐的小顾当即就要陷入恐慌,二话不说拉着金的手就要往三楼走去——但很不幸的是,拉着的是打算准备同众人鞠躬道歉的林。

金在两人后面跟着,笑得快要岔气,“小顾呀小顾,一次是意外,两次你可逃不了关系咯——”

“哎呀,不管啥情况,老爹总算有午饭吃啦——”

等到三楼,金知道这次自己得先站远一点,给他俩人一点二人空间,让小顾自己解决。

其实顾黎如牵上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的一瞬间,就突然反应过来那是林森的手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牵着,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牵这只手一样。

“三楼的黄焖鸡很好吃吗?我还没吃过。”林没问顾又牵错手的事情。

说到吃顾黎如垂着的头顿时扬了起来,“好吃的!我对比过学校附近所有的二十多家家黄焖鸡店,还是学校三楼的最好吃!”

林森笑笑。感慨有人愿意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吃上,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啊,是真的吗?真是谢谢你,没有你的话说不好等毕业了我都还不知道三楼有这么好吃的黄焖鸡。”

3

基本上这就是两人初次相遇的过程,中间还有一个小风波——顾黎如的饭卡余额不够两份黄焖鸡的钱,林也没再等顾慌慌忙忙地往卡里充钱,自己刷卡付了。(事实证明这是明智的抉择,因为顾前前后后捣鼓了十分钟,等菜端上来后也没充上) “不,”林摆手示意,“不用再道歉了,你加我微信发给我就好了。”于是两人微信也顺利成章地加上,林给顾备注:耳朵可爱的顾黎如。

一顿饭钱倒也不必非得特意加上微信给,只是他担心顾黎如会下不来台——等等,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呀,怎么现在反倒是自己处处小心翼翼,时时担心做错什么事呢?但无论怎么说,他不想让这个女孩窘迫。

4 当天晚上林就收到了转账,但他整个晚上一直忙着看书,一直等到快十一点要停电时才看见。林特意等听完最后一首歌(Pavement的Shady Lane),才摘下耳机去洗漱。回来时打开手机看到顾发来的转账消息,林很是愣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今天下午在食堂的事。 噢。那个耳朵小巧可爱的顾黎如。

想起顾黎如笨笨的模样,林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顾不在旁边,他可以安心地笑会了。笑完后他收下转账。

林接收转账的下一秒,顾就发来了消息。

“你在生气?”

后面跟着一个表情包:一只红着脸,垂着头,不停鞠躬道歉的小狗。

“怎么会?”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林想着。

“你很久没有收,我以为你不开心。”

“没有的,我只是看了一晚上的书没有打开手机而已。”

“太好了。”后面又跟着一只小狗,只是这次小狗把手掌放在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

“啊?没有。你不笨。”林说。

“我不笨的话,就不会做这么多傻事了。”

“你做什么傻事了?”

“就今天下午在食堂那些傻事啊!”

“噢。那些算不上傻事吧,只是谁都会有的疏忽而已。”

我可做过比这傻得多得多的事情。林暗自想着。

“是这样吗?”

“是这样。小时候在超市我牵错我爸的手,一直跟到别人家里才发现。”

“欸??那最后怎么样了?你找到你爸了吗?”

“啊。当然。只是我妈差点没因为这事和我爸离婚。”当然,不因为这个他们也会因为其它事情离婚,他们两人并不适合彼此。林并此并无意见,只是觉得他们应该更早发现而已,比如在决定生下他之前。想到这林心情有点不好,不想再聊下去,他问顾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的话他就得早睡了,明天还有早八的课。

“等等!还有一件事!”顾像是在斟酌字句一样停顿了一会儿,“小妍说…我还得好好请你吃一顿饭向你道歉,可以吗…这个礼拜六你有空的话?”

“真的不必了。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其实。”相反也许是我做错了什么,也许不该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个地方。

过了许久顾也没有回话。当林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关上手机准备睡觉时,屏幕又亮起来。

“那我可以只是请你去吃饭吗?不道歉,只是请你吃饭。”

不道歉,只是请你吃饭。林在心里默默反复念了几句,像是没看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样。明天醒来再回她消息吧,林想着关闭了手机。过了一会后他又打开手机回复说好的,周六见。

春天与玲

当我看到铃的第一眼,我才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春天到了。

我曾经习惯于让屋后田野里的青蛙告诉我这个消息,在整个春天里,除了我妈,它们最爱唠叨。天晚了它们要唠叨,下雨了它们要唠叨,虫子多了它们也要唠叨,它们不可能错过春天来到这个盛大的时刻,它们得整整不眠不休地叨上一个季节。但自从村子里搬出,我就失去了与它们的联系——我也不是没有邀请它们来到我的新家叙旧,但它们只是摇头叹气,说在那钢筋水泥里可没有唱歌的劲头。

后来我习惯于让日历告诉我这个消息。它准确、及时、安静,不仅告诉你春天什么时候来,还要告诉你春天得分成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那咄咄逼人、趾高气扬的神态,仿佛不这么划分春天就不会来到一样。但你得习惯这一点,即使你还在被窝里冷得发抖,完全感觉不到一点春天的氛围,但日历告诉你春天到了,那春天就是到了。

直到我个子慢慢长高,像我妈说的那样翅膀渐渐长硬,我不再信服日历的权威,它说的和我感觉到明明不一样——比如说吧,日历它说已经到了立春,可外面的雪还没融化呢!这为我的叛逆埋下了种子,我不再盲目依靠日历,而是尝试用自己的感官去亲身感受。

春天首先与温度有关。温度是春天的使徒,她为万物带来一场精彩的布道,以毫厘入微的精确让它们找到合适自己的温暖——除了不识相的恒温动物。看! 一点点水温的上升就足以使马苏麻哈鱼大老远从太平洋西岸一路赶到图们江和绥芬河,同样加入到这场大迁徙的还有一众在上世纪初那场观鸟大赛中被命名的诸多候鸟。万里之外的北极,积雪虽然不会融化,但可以从那群急不可耐从洞穴中匆忙醒来的北极熊中看到春天;它们切身感受到温度的日益上升。很快它们身上这身毛就要用不着了,就不用再为昨晚熬夜掉的毛发而伤心。

如果你不想走太远,那就在出门上班之前暂歇,俯下身子来,低头看看家门口石缝中的春天来客。这些鲜嫩的绿芽是最灵敏的温度仪,天气一转暖和,它们就从缝隙中钻出;它们不像草原上那些盛气凌人的青草,它们只需要冒出一点点头就觉得心满意足。

车前草、山茶花、蒲公英、龙宫蜥、菱纹腹鳞蛇、哥斯达黎加斑马狼蛛……所有植物和动物无不以其各自微妙的方式受到温度变化的影响。这是一场恢弘的温度协奏曲,每个物种中的每个的个体都在其中演奏一个乐符——人类是这首协奏曲的指挥?当然不,人类只是漫不经心的不称职听众。毕竟相比起来,人类这种恒温动物对于温度的变化是迟钝的,他们有房屋,有各类保暖或降温的设施,有装满棉花、羊毛、鹅毛的衣物、被褥,他们绝不情愿用自己的体肤切身去完完全全地感知这种变化,他们满足于以一种被掩盖、被压缩的不真实的方式。

至于我,我又是人类中最为迟钝的一个,所有我的感知器官都已经在某种混沌的作用下(不规律的作息、长时间的沉默、无休止的睡眠…)变得紊乱不齐,我不得不依靠一个女孩——更具体来说,是根据这个女孩身上的着装——来感知温度和季节的变换。这个神奇的女孩,她的名字叫作玲。

女孩,究其本质来说就是更亲近自然的。这就是说,每当温度、季节变换时,自然女神伊西斯会优先拨动女孩体内的温度计,以便她们在新的季节里提前准备好相应的着装。这就是为什么在春天里,一个灵巧的女孩总能自然而然地就轻易挑选出最符合此季节的得体服饰。当然,这也会因为体内温度计的量级不同,导致各个女孩的灵敏度也有所不同。而铃体内温度计的量级,说得夸张些,大概到了能测量分子的剧烈运动那个程度——换句话说,她的着装就是温度计的指针——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我能在铃身上看见春天的到来。

所以,那个长在铃身上的春天究竟长什么样呢?或者说更根本的问题,春天是不是已经来到?为解此惑,我特意在这个三月的下旬,周末的下午邀请铃在半山森林公园相见。

从很远我就已经看见一片清澈、明亮的绿——那是春天的主色,也是今天铃的主色。她戴着一顶橄榄绿的皮质贝雷帽,刚好稍稍盖住她蓬松的卷发;外套是一件同色但是稍显黯淡,略微偏向蓝的鸭绿色皮衣(准确来说是皮夹克?有时候我不是特别清楚两者之间的差别)。等她走近,我才发现在外套的左上角别着一枚别致的银白色山茶花(花期与初春相吻合的花)胸针;里面搭着的是一件oversize的白绿条纹长袖衬衫——噢,对了,别忘了脖颈上系着的玛瑙绿玉石吊坠,吊坠虽然不显眼,但却是平衡色调的关键所在;说得夸张些,说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也不为过。仅从上半身来看(因为在我面前有一栏花坛,盛开的月季、鸢尾、满天星刚好拦住我的视野),可以发现并不是非得迷彩服才能融入到森林中,像铃这样也是绝佳的选择。我有这样的感觉:铃好像不是从公园门口向我走来,而是从森林深处。

下半身的主题当然也是春天,但这次不再是绿叶和繁花,而是土壤。土壤的颜色会是什么?答案显而易见,黄褐色。但作为服装的配色的话也许可以再柔和些,比如说芦苇黄(更偏向米白的一种黄)?——bingo!这就是铃的选择——芦苇黄的阔腿裙裤——顺带一提,芦苇在4-7月份生长最为旺盛——顺带一提,苏轼有句诗是 “小舟浮鸭绿,大杓泻鹅黄” ——如果是芦苇黄就好了!

最后,我们不舍地来到庄严的闭幕式——the last but not the least——我希望你还没忘记高中英语作文中的这句经典语句,为了在闭幕式上的着装能够得体,铃必须得为春天的土壤选出一双称心的鞋,这双鞋必须柔软、轻盈,踩在土壤上才不至于使其生疼。考虑到祖国的辽阔与多样性,我们可以惊讶地发现原来土地并非都是黄色的,在遥远的关外——东北平原上有着面积可观的的黑色土地。所以,铃的这个选择就显得颇有道理——铃选择黑色八孔马丁靴作为最后的配角。无论是从颜色的搭配,还是从鞋面与土地的接触面积来看,这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终于她缓缓向我走来,此刻我毫不怀疑地确信这一点,铃是胜任春天这首协奏曲指挥家的不二选择——如果你像我一样亲眼看见,你绝不会怀疑,你会为此而感到赞叹!她的演奏会是和煦而又顽强的,会是优雅而又不失风度的,没有人能比她更适合在这个春天里继续勇敢、坚强地演奏这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了——没有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是她真诚、可靠的听众,微风替她拨开乐谱,百鸟为她衔来指挥棒,至于我,也许能负责维护会场秩序之类的工作?whatever,无论我为她做什么都无法报答她为我所做的——我对此抱有最深的感激。唯有从她身上我才看见冰面融解、万物复苏,我才感觉到温度变化和季节转换的意义,没有铃,时间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滩不再流动、发臭的死水——就像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春天就会一直冰封在寂寥、凛冽的寒冬中一样。有时候我会这么想——但从未这么说过,也许我并不是在铃身上看见了春天的来到,而是铃的到来,本身意味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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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春天是不是已经到了?”

“你觉得呢,再过几天可就到春分了。”

“那就好,春天终于来了。”

“噢,对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在离家数万光年之外,我又听到了我奶的声音

(自从大概半年前看到那则说OpenAI和冰岛政府合作将当地一个即将灭绝的语言保存的新闻时,我脑海里就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副场景,今天给它瞎取了个名,然后简单地描绘出来)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一个人坐在他的飞船里(此时技术已经发展到飞船就和汽车一般常见了,驾着飞船在宇宙遨游就如同开着汽车在西部无人区疾驰),正在使用一门奇怪的语言和系统交谈,让系统完成它的指令。

这门奇怪的语言并不是任何一门国际化语言,不是寻常科幻电影里看到的标准化的英文,也不是任何国家或民族的官方语言,这是驾驶员小时候爷爷奶奶和父母和他说话时会说的那门方言。

这门方言是如此之小,小到出了驾驶员所在的那个村子之后就无人会说,而当驾驶员的父母搬离那个小村庄,来到城市时,他们也认为有必要让他们的孩子学习和使用官方语言,而不是那门只有在村子里才能使用的方言。于是另一门语言完全占据了驾驶员的耳朵和嘴巴,而因为远离村子,驾驶员能够听到的乡音越来越少,起初还能在视频聊天时听到爷爷奶奶说,还能在父母争吵时听到他们用方言辱骂彼此,但直到爷爷奶奶、外婆外公、父母,越来越多人都相继离世后,终于他所知道的所有有联系的人都不再使用这门语言。

而在当他数十年前驾驶着飞船远航至另一个遥远的星系时,他逐渐成为方圆十光年、百光年、最后也许是数万光年里,甚至到最后也许在整个宇宙里唯一能够听懂这门方言的人。

在有一天,当他再次独自漂泊在一个星系向另一个星系的漫长迁徙中,他突然想起奶奶和他说的一些话,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大概就是说藏了什么糖给他吃,那些话的含义很容易回想起来,但具体的发音却模糊了,他一边回想一边自言自语着——

“系统检测到您正在使用XX语系–X语族–XX土话–XX片–XX村小片,是否需要切换到该语言?”

驾驶员愣了一晌,回答确认切换,于是从飞船的音响里传来类似他小时候村子里那个小卖部老板的沙哑声,他询问是否有其它声音可供选择?面板中显露出选项,他一个个试过去,终于在听到一个声音后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记忆出现了混淆,也许是因为思念过于迫切,他竟然发现这个声音几乎就和他记忆中奶奶的声音一模一样。

于是就这样,这门几乎已经死去的方言成了这艘飞船操作系统的语言,驾驶员奶奶的声音也成了操作系统的声音——虽然他经常在听到“奶奶”提醒他避过前方陨石时会有些恍惚,但这样…就只有他能够操控这艘飞船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听得懂,更不会说这门语言。

“馁馁沙漠休腻沙海腻负那拆,沙齁侬。”

“摸糟夹,挫哈来,噎葵董。”

易安(未完成)

易安稍稍瞟了那块匾几眼,上面端正镌着三个鎏金大字:归来堂。底下尾款是:熙宁辛丑年王珪笔。是昔日她外祖父所作,写得稳健挺拔,又不失儒雅俊俏,如母亲所说,是外祖父为人。

有时读得累了,或是那金石上蚊蚁般的字眼让她脑袋生疼时,易安便定定望着这三个字入神。这三个字让她觉得心安。

易安常常听母亲说起那素未谋面的曾祖父,说他最爱族中后辈,想必对她更会青睐有加,只可惜。易安不认识那外祖父,自然也不伤心,倒是母亲暗自落泪几回,需要易安好言宽慰才能平复。

月前她收到友人书信,信中写到汴州城沦陷,很是凄惨。昨日城破之景在她梦里浮现,她望见友人满身是血,面色惨淡地沉入那汴河中。她虽不愿相信此梦,但日等夜等,却再也没等到友人的回信。今日离去,两人想必是再无相聚的可能了。

遥想当年汴州城元宵盛会,那时她才不过及笄之年。她抛了明诚(实际上那时明诚要赴宫中与会,她不便参与,不过也无不同便是了)与友人(也是一位与她同龄的少女,一个活泼跳脱、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约好要去观灯。

两人自御街走起,走到马行街,又折回到朱雀门外街巷。一路上什么都有,击丸的、蹴鞠的、踏索的、上竿的(小丫头说她也想上去试试)、吞剑的(这个她倒不敢了)、耍药法傀儡的、吐五色水的、旋烧泥丸子的、演剧术的、杂扮的、耍猴戏的,不能一一例数。父亲管得倒不严,不过那时她的兴致在诗词,倒不常出去逛的。如今见了这百般杂技花耍,看得眼花缭乱,目不转睛。那小丫头便笑她没见过世面,易安不服气地问她可知道晏几道作词的长短?小丫头装作听不见,打哈哈便过去了。

“夫人,书册金石均已备置妥当。”

夫人?一声叫唤将她从少女时代中拉回。她看向来人,已经不再是那盈盈笑意的少女,而是满脸苦涩的老妪。

易安想着,她的少女时代是什么开始宣告崩溃瓦解的呢?

是从靖国元年么?那一年父亲被定为所谓“元祐奸党”。好在那时也还有明诚和阿公的帮衬,只是被罢官返回原籍。后来天下大赦,有惊无险,父亲得以在老家颐养天年。

是从大观元年么?那一年阿公被罢相,不久病逝。她和明诚两人在汴州从此没了依靠。京城事靡费巨,虽友人百般挽留,她和明诚还是回到青州章丘的老家。

恐怕也不是。在章丘她和明诚度过了多少个花前月下的好时光呐,她与明诚在归来堂中猜书、斗茶,相从赋诗,共治金石之学,又写下《词论》传世,比在那汴州恐怕还要欢快几分。

她的少女时代大概是要在今晚结束,她想。如今金兵将要兵临城下,她在这青州的日子已无以为继,那“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生活竟就这样要离她而去。她又是沉沉地叹气几回。此时她才生起母亲那般悲痛莫名的心绪,她竟要离开这归来堂,而且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易安至今无法理解,那汴州怎会就这样落入那金虏手里?连大宋的皇帝也给人掳了去,实在荒唐!如若说那皇帝与满朝文武是咎由自取,那后宫中的三千宫女,汴州城的千万百姓又是何苦要遭这无妄之灾?易安心中郁闷久久不散。

她自淄州回青州以来,城中时局愈加动荡。诸般光景都令她心中十分不安,但这归来堂的收藏——她和明诚十多年年来的心血却不得不她亲自过来筛选整理,交给其他人她是万万不放心的。如今其中十五车轻便贵重者已装置妥当,准备立即南运,另有十馀间房屋所贮书册什物,准备明年再运往江宁。此外仍有数千书册、金石,但实在也顾不上了。

昨日明诚拖人送来消息,信中叮嘱她勿因小失大,必要时便弃了这些身外之物,速速前往江宁。她很是欣慰,但这些收藏又岂是身外之物呢?这些她在章丘与明诚那些时光的见证,即使抛去这些物件本身的贵重,这一点也足以让她涉险。再者,那明诚十分钟爱的《赵氏神妙帖》,是无论如何也必须得回来拿走的。

一件未曾启封的情书和一个不知所云的故事

前言:与其说这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故事,不如说它是我记忆破碎后的一个碎片,但它同时也是我重组记忆的第一块拼图。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它是怎样的已经全靠我们的回忆,这些故事就是我的一个尝试,尝试回忆这些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无关紧要的事情。它们不太可能是那时候真实发生的事情,记忆时常出错,所以我说它们只是一个个故事;但故事中的人又确实真实地存在着——或者说,存在过,所以我说它们带有回忆的性质。如此这般,我潜入了记忆中。

给人送信可能是一件简单活,但是送一封情书,情况就有所不同,特别是送一封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情书。这就像在为记忆的忒休斯之船抛下一个意义深远的锚——不对,我应该用更本土化的说法,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刻舟求剑”。

用更科学的话来说,这封情书它起着一个GPS定位的作用,尽管它永远不可能那么精确,但它确实提供了一个方向。在遇见这种时刻的时候,你会有意识地尝试将其记住,把它当作一个“存档点”,每当你回忆起那段时期你就会先从此开始。当情书被塞进我手里的那一刹那,我就清楚地听见存档开始保存的“滴答声”,我毫不怀疑地相信我未来将以某种方式想起此时,以某种方式回到此时。那时我告诉自己应该做好准备,不要使日后想起来显得太仓促和突兀,但我始终立在原地,百无聊赖。我还想问些什么,但人已经走远。

就这样,在2017年11月4日,高二的我站在A3班的走廊上,手上掂着一封沉甸甸的信。应该是沉甸甸的,这里面装着一个人那时候可以拥有的最为繁重的心思,如果那颗心足够真切它会比想象中还要更沉。

我不太确定那天的天气怎样,但我可以尽情给出美好的遐想——也许就像毕业那天我在学校顶楼拍的那张照片一样:那天夕阳给出她最温柔、最优雅的一面,她穿上她心爱的桔红色夜礼服,兴致昂扬地拉上正襟危坐的鳞云(它是一个潇洒自在,来去自如的浪子,少有这般齐整的时刻),跳上一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社交场里十分流行的维也纳华尔兹。在舞会的灯光下,整个学校笼罩在一股华贵、慵懒的气氛之中。这封情书的打扮也和这幅光景适宜——一件米白色礼裙,长长的裙摆上用Cadels字体写着:To ZJ。与此相比,我穿着校服的模样真是颇煞风景。

信上的字迹清秀隽永,字体灵动飘逸,虽然只能看见信封外侧上的四个字母,但也足以做出绝对肯定的推测:这封信一定费了写作者很大的心思。只是细细看去,“To ZJ”四个字母像是被笔墨化成的藤蔓所牢牢缠住,想要逃离它可悲的命运却又无法。

拉奥孔群像。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

送信那会儿正是每周例行的周六大扫除,打扫已经进入尾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两个负责倒垃圾的值日生,我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是郑季,也就是上文所提到的ZJ。郑将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让我去给A3班的林雪瑶,倒垃圾他一个人来就行。如果是平常,我会饶有兴致地打趣一番郑,但看他沉闷的脸色,我即刻识相地打消了这个念头。A3班就在楼下,而垃圾场在两百米外,显然去送信是更轻松的活。

“等等,你怎么不自己去!”如果能回到那时候,我肯定会这样跟郑说。但真实的历史(“历史”这个词在这显得有些严肃得滑稽,这就是我的目的所在)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看着郑提着垃圾桶绕远路从另一边楼梯离开——在我看来是有点蹑手蹑脚,他想绕过A3班去垃圾站。为什么这么做?答案显然不言而喻。

好吧,A3班的林雪瑶?Doesn’t ring a bell.郑好像和我寥寥谈到过几次,是谈什么呢?我也记不清了,我记得清楚的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而且郑明确无疑地告诉过我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好像大致情节和剧情走向已经很明了,一场总会在校园里上演的老套的故事:

A喜欢B,B喜欢C。一般来说,在这个故事中C往往有决定故事走向的能力,故事情节是会像《罗生门》那样错综复杂,还是会像《俄狄浦斯王》那样命运无常,全取决于C的意愿。当然,A也可以选择不坐以待毙——这封信大概就是A最后殊死的一搏,但迄今为止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这场搏斗的不公平(实际上,这就是爱者与被爱者的不公平),那边是全神贯注、倾其所有,这边是心不在焉,躲躲藏藏。

Any way,在2017年11月4日,高二的我站在A3班的走廊上,手里掂着一封沉甸甸的信。周六晚上放假,除了倒垃圾的值日生,这个点没人会待在教室——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信封的主人。看起来她像是有意挑选了这个时间段,以避过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那天教室里的场景也是可以预想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为这个画面插入一首歌:万芳的那首歌——《在那个冬天的下午,我爱你》。这个画面只有一幕,它是这样的:夕阳提着裙摆迈着轻灵的步子一个纵身跃进教室,桔红色长裙铺满半个教室:窗帘是桔红色的,课桌是桔红色的,黑板报是桔红色的……但她不是,她正坐在夕阳照不见的地方,那个地方昏暗得巧夺天工。她像是在看书,但眼神却不断地向走廊外瞟,那本书看了许久也未翻一页。显然,她在等着什么,而且愈加焦急难耐。无论她在等待什么,不太可能是我和这个信封,但现实就是,来的只有这两样。

(“为爱而受苦的人们,她们的愁相是如此地一致。”)

我暗自叹口气,默默从后门走进教室。踏进教室的一刻,她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身躯猛地一震,随后又艰难、缓慢地恢复平静,但还是以细微的幅度颤动着……她在害怕么?害怕面对接下来可能的命运?她也许一下就知道我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个人了,她笃定这不是他的脚步声——她一面为自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而欣慰,一面又为那个脚步声不是他而痛苦——她是在这么想么?我加快脚步,想赶快完成任务,离开这个即将滋生哭泣与悲痛的教室。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我把信递给她。

一封情书,我早已猜出这封信的用意——精美的包装,十足用心的字体,写信这种严肃的方式——不是一封情书还能是什么呢?而退回一封没有拆封的情书,这显然代表着拒绝,十分决然的拒绝。郑季收到这封信时的神情早已宣判它打道回府的命运,那张脸上可没有浮现出任何一丝惊喜与讶异,只有沉默、迷惑和淡然。我想,那时爱情的死刑早已宣定,只是受刑的人还未到场。

她接过信来,小心翼翼,像是手里拿着什么易碎的珍贵珠宝。有趣的是,她的神色似乎和郑收到信时的模样无二,大概是为了不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过于失态?不过她很快就会发现的——死刑即将宣告,她将被命运的藤蔓所死死缠绕,为名为“爱”的酷刑而饱受折磨!——拉奥孔群像。我再次想到。

当她发现信封还未曾拆封时,她的身子地整个僵住了一小会。只这一小会儿,世界上所有凛冽的寒风都毫不留情地吹向她,而她的灵魂在此刻是如此赤裸裸,没有防备——她本该有的!在所有与他的对话中他都没有显示出任何意义上的好感,她明明知道这一点,早该为这番无情的拒绝做好心理准备,但爱使她变得盲目,她抱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希望。这一点希望现在成了千里之堤的蚁穴,她的心防将彻底陷入崩溃。

对于一个对爱抱有幻想的人,这是一次多么残酷的打击!——你将你的心交出,它离开你温暖、舒适的心房,来到那个人的面前,怦咚怦咚热切地想要告诉他你的心意,你说,“外面太冷了,让我住进你的心房吧!多少房租我都愿意!”

但你的心敲了好久,那个人连门都没开!但你的心却回不去了,即使把它强塞回自己的心房,它也不愿意跳动了。也许再过一小会儿,心呜咽的声音就会响起——哭泣与悲痛,就像我早已预见的那样,但出乎意料的是教室里只有难熬的死寂。一支舞跳毕,太阳落到了山的那边,教室里灯没开,夕阳仍有余光,只是过于昏暗。

没有哭声,只有沉默。我做贼心虚一样偷偷瞟她一眼。即使到今日,我也没能分明理解那副复杂神情中所表达出来的心绪。懊悔?坦然?悲哀?如释重负?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是否有一个词能够描述出那样的神情。如果非得找一个契机来让读者理解她的心情和想法,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卡捷琳娜那也许会有答案。

“让他自己拿过来给我!”许久,她才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来,一边说着一边把信塞给我。塞这个动作总是粗辱的、强硬的,她也不例外,特别是当她还处于某种愤怒之中时。但她下意识中仍然小心翼翼,这封信对于她仍是珍宝,尽管已经没有买家。

我不太确定我此时该说什么,安慰?劝告?解释?无论怎样做,似乎都显得多余。也许她说得对,应该让那个人来做。但是我倏然有些厌倦,我是一个局外人,为什么要让我掺和你们俩的事?你喜欢他也好,他不喜欢你也好,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跑腿的,东西送到,任务完成,要拿你自己拿好了!

我有些懊悔,刚刚就应该这样同他说,现在倒好。我干脆保持沉默,把信又放回她桌子上,她也二话不说随手一撇把信甩飞。信在空中经过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回旋,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巴掌打在脸上差不多也是这个声音吧?心碎差不多也是这个声音吧?我拾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兜在口袋里走出了A3班,背后传来呜咽声。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没头没尾——但没办法,我很乐意为读者着想,将故事的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清楚楚,但我也是在中途才匆匆忙忙加入(说“加入”有些奇怪)这个故事,而且扮演的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跑腿角色。我所知实在甚少,如读者所见,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场连续剧中的一幕而已。如果我再多作阐述,那只能是一些不可证实的猜测而已。追忆过往本就是件苦差事——你要在没有线球和宝剑的情况下穿越像米诺斯迷宫一样危险重重的记忆宫殿,一不小心走错一步(就像扣错一个扣子),整个路线就全盘皆错,then,你不会回到任何记忆中的场景去,你会陷在迷宫里的深处,就像上阳宫里的宫女一样慢慢衰老,死去。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我不会做这种危险的猜测。我唯一还能为读者提供的确证无疑的信息是:林雪瑶后来和郑季“和好如初”,两人恢复了告白之前的朋友关系,在各种节日时会互相祝好,朋友圈、qq空间里时时会看到他们互相点赞,在底下评论。那天下午的一切好像都自然而然地过去了。那天的夕阳和云彩不用说,它们每天都在变化,每时每刻都在成为过去;林悲绝的眼神与她近乎无声的抽泣,还有那封未曾打开的情书,也没有理由不随着时间而化为云烟。

我有时候再次回想起这件事,会先想起那封信的去向:它最后去哪了?如果能找到那封信那大概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能清楚了,这是我欠读者的一个交代。那封情书仅其外观来看已经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其中的表达如果足够真挚,那么也能为本文增添一份光彩,如果行情好,还能赚取一些读者的眼泪。但现实是生活得继续运转,太多太多新的东西要存放,即使是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封信也大概早就被扫入心房里堆满灰尘与蛛网的阴暗杂物间中了吧,到何处去寻呢?你不太可能从其中再找到过去那么一封不显眼的东西。也许它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就像年轻时发烧一般热烈而盲目的爱,随着时间推移就那样自然而然消退了。只是好笑,在这场恋爱悲剧中“跑龙套”的我却对此耿耿于怀,以至于特意写了这么一篇不像样的小说来记住这个可怜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