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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丝·塔基特漫长的初度登场

洛伊丝·塔基特从哈斯科姆女士的学校毕业,在58个人的班级里她排名第26,于是她的父母想着,接下来的这个秋天是时候让她走出校园见识见识这个他们称作“社交界”的存在了。

所以他们在豪华的皮埃尔五星级大酒店为她安排了一场花费高昂的宴会。除了几位得重感冒和“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的弗雷德外,大多数行业的显贵都参加了这场宴会。

洛伊丝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兰花胸针,脸上带着一种相当可爱又略显拘谨的微笑。年长的绅士客人们说,“她可真是个塔吉特家的人吶”;年长的女士们说,“她实在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年轻的女士们说,“嘿,看看洛伊丝。真是个美人呀。她的头发是怎么弄的?”;而年轻的先生们说,“酒呢?”

在那年冬天,露易丝尽她所能地和那些曼哈顿最为上镜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常常在斯托克俱乐部的上帝与沃尔特·温切尔区喝着由威士忌和苏打水混合成的饮料。她做得并不差,她的身材苗条,穿着昂贵且有品位,而且被认为是一位有着智慧的姑娘。那是智慧开始成为一种时尚的第一个季节。

到了来年春天,洛伊丝的叔叔罗格答应给她一份工作,在他的一间办公室里当前台接待员。

这是洛伊丝登场打算去做些什么的第一个重要年份。

萨利·沃克每晚都在阿尔贝蒂俱乐部唱歌;菲儿·默瑟在设计服装或其他的什么东西;艾莉·坦布尔斯顿在参加一些试镜。所以洛伊丝接受了罗杰叔叔市中心办公室担任前台接待员的工作。

当她突然听到艾丽·波德斯、维拉·加利肖和库奇·本森正打算出海巡游到里约时,她工作了足足有11天,请了三个下午的假。这消息传到洛伊丝这时是在星期四晚上。每个人都说在里约热闹极了。

第二天早上洛伊丝没有再去工作。相反,她决定坐在地板上把她的脚指甲涂红色指甲油,这时候她的脑袋里在想:来到罗杰叔叔市中心办公室的大多数男人都是一群笨蛋。

洛伊丝和女孩们一起出海,在秋初回到曼哈顿——依旧单身,体重增加了6磅,而且不再和埃莉·波德兹说话。

接下来的一年里,Lois在哥伦比亚大学修了几门课程,其中包括荷兰和佛兰芒画家、现代小说技巧和日常西班牙语。

来年春天,在斯托克俱乐部还放着空调的时候,洛伊丝陷入了爱河。他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公关代表,名叫比尔·特德顿,声音低沉而浑浊。他显然不是塔基特夫妇希望女儿带回家的如意女婿,但洛伊丝认为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她陷得很深,而比尔,这位自从离开堪萨斯城身边就不缺情人的人,他正锻炼自己深情地看向洛伊丝,好看见那扇通往她家族金库的大门。露易丝成了特德顿夫人,而塔基特夫妇对此并没有做太多阻拦。

对于父母来说,如果你的女儿选择了一名冰淇淋销售员而不是一位优秀的上流阶层男孩,那么再大肆宣张就是不合时宜的了。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公关代理人就是冰淇淋销售员,没什么两样。

露易丝和比尔在萨顿广场租了一套公寓。三室一厅,带一个独立的小厨房,壁橱大得足以容纳洛伊丝的所有裙子和比尔的阔肩西装。

当她的朋友问起她是否开心,洛伊丝总是回到“开心极了”。但她并不是十分确定自己是不是开心极了。

比尔有最华丽的领带架;穿着奢华的平纹衬衫;当他打电话和人交谈时,他是如此令人惊叹,如此娴熟;他挂裤子的方式也是如此迷人。而且,他对于——你懂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么贴心,只是······接着洛伊丝突然确信她确实是开心极了,因为在他们结婚不久后的一天,比尔爱上了洛伊丝。

在某天早上,比尔起床打算去工作,在临走前他看向床的另一头,看见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露易丝。她的脸紧紧地挨着枕头,脸色浮肿,睡相糟糕,嘴唇干裂。她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差过——而在那一刻,比尔爱上了她。从前他遇见的女人,她们从来不让他仔细打量她们早上什么模样,他已经习惯这一点。他盯着洛伊丝看了许久,想着她下电梯时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在地铁上时他想起在那天晚上,洛伊丝曾问过他的一个糊涂问题,这让比尔不禁在地铁上笑出声来。

那一晚当他回到家,洛伊丝正坐在安乐椅上。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拖鞋,双脚蜷缩在椅子下。她只是坐在那儿修指甲,听收音机里桑乔的伦巴舞曲。看着她的模样,比尔从未如此快乐过。他想要跳起来。他想要咬紧牙关,然后让那疯狂的、声调最高的、代表他狂喜的声音释放出来——但他不敢,他会为破坏这样一幅画面而遭殃的。

他不能对洛伊丝说,“洛伊丝。从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我过去认为你只是一个卖相不错的小花瓶。我娶你只是为了你的钱,但是现在我再也不在乎那些钱了。你是我的女孩、我的甜心、我的妻子、我的宝贝。噢,天哪,我是幸福的。”

当然,他不能这么对她说;所以他只是非常随意地走向她坐着的地方。他弯下腰来亲吻她,轻轻把她拉起来,“嗨!怎么了?”

两人一同在房间里跳起伦巴。

自从比尔发现自己对洛伊丝的爱以来,这五十天里,洛伊丝甚至站在萨卡斯(Saks)的手套柜台前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哼起“跳起比津舞来”(Begin the Beguine)。她开始喜欢上她所有的朋友。她朝第五大道上指挥交通的指挥员微笑,当她递给他们纸钞时,她抱歉自己身上没带零钱。她在动物园里散步。她每天同母亲煲电话粥。母亲,对于她来说变得如此伟大;而父亲,她也注意到他工作太过辛苦。他们应该去度个假。或者至少这个星期五晚上,上这来吃顿晚餐,一顿心平气和的晚餐,没有任何争论。

在比尔爱上洛伊丝的第六十天,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第六十个晚上,比尔正坐在安乐椅上,而洛伊丝坐在他大腿上,头贴着他的肩膀。收音机里闹腾着Chick West美妙的管弦乐。Chick用他那装了弱音器的号角,吹起那首动人的老歌——“烟雾笼罩着你的双眼“(Smoke Gets in Your Eyes)——的副歌部分。

“噢,亲爱的。”洛伊丝轻声说道。

“宝贝,”比尔温柔回应。他们不再紧紧相拥。洛伊丝换了一个位置,把她的头靠在比尔宽阔的肩膀里。

比尔从烟灰缸里拾起他的烟头。他没有把它熄灭,而是用手指夹住它,就像夹着一支铅笔,然后在洛伊丝手背上方比划微小的圆圈。

“最好别这样,” Lois调笑着警告道,“烫,好烫!”

但是比尔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故意,尽管显得漫不经心地继续做着这件好像他非做不可的事情。洛伊丝吃痛地尖叫起来,整个人从安乐椅上弹起,疯了一样跑出房间。比尔敲打着浴室的门,但是洛伊丝已经反锁。

“洛伊丝,洛伊丝,宝贝,亲爱的。老天爷作证,我真的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洛伊丝,亲爱的,快开门。”

在浴室里,洛伊丝坐在浴缸边上,盯着洗衣篮。她用右手捏着另一只受伤的手,仿佛压力可以止住疼痛或撤销已经发生的事情。在门的另一边,Bill的嘴唇干燥但一直对她说着话。

“洛伊丝,洛伊丝。天哪,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洛伊丝,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快开门。求求你了,快把门打开。”

终于洛伊丝走了出来,投入比尔的怀抱。

但是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一个礼拜后,这次不只是用一个烟头。在一个星期天早上,比尔正在教洛伊丝如何挥舞高尔夫球棍。洛伊丝也想打高尔夫球,因为每个人都说比尔的高尔夫球打得棒极了。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光着脚,玩得不亦乐乎。两人先是傻笑,然后亲吻,然后大笑起来,有两次两人不得不坐下来,因为他们笑得是如此开心,笑得已经直不起腰。突然,比尔将他球杆的一端甩在了洛伊丝裸露着的脚上。幸好他甩偏了,因为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来甩这一棍。

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洛伊丝搬回了娘家,回到她原来的那个旧卧室。她的母亲给她买了新的家具和窗帘,当洛伊丝能够走路以后,她的父亲立即给她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

“给你自己买几件衣服,”他告诉她。“去吧。”

于是露易丝去了萨克斯和邦威泰勒,在那花掉了那一千美元。这样她就有了很多衣服可以穿。那个冬天纽约并没有下很多雪,而中央公园看上去依然不那么对劲,但天气非常寒冷。

一天早上,从她面向第五大道的窗户望出去,洛伊丝看到有人在遛一只铁丝毛的梗犬。她心想,“我想要一只狗”。所以那天下午,她去了一家宠物店,买了一只三个月大的苏格兰犬,她给它戴上鲜红的项圈和皮带,坐在出租车里把这只呜咽喊叫着的动物带回家。

“很可爱,不是吗?”她问门房弗雷德。弗雷德拍了拍小狗,说它确实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格斯,“洛伊丝高兴地说,“你见过弗雷德啦。弗雷德也见过格斯啦。”

她把小狗拉进电梯。“进去,走,古斯,”洛伊丝说。

“进去呀,小可爱,走。对。你就是个小可爱呀,就是你。小可爱。”古斯站在电梯中间瑟瑟发抖,把地板给尿湿了。

几天后,洛伊丝把它送走了。在格斯一直拒绝接受居家训练后,洛伊丝开始同意她父母的观点:在城市里养狗是很残忍的。在她送走格斯的那个晚上,洛伊丝告诉她的父母,等到春天再去里诺是愚蠢的,最好是现在就去。

于是,在一月初,洛伊丝坐着飞机飞往西部。她住在里诺郊外的一个度假牧场,结识了来自芝加哥的贝蒂·沃克和来自罗切斯特的西尔维亚·哈格蒂。贝蒂·沃克,她的洞察力就像橡胶刀一样深入,她给洛伊丝讲了一些关于男人的事情。西尔维娅·哈格蒂则是一个有着矮胖个子的小姑娘,一头棕发,从不说太多话,但她能喝下比洛伊丝所认识的任何女孩都多的威士忌苏打水。

当他们的离婚程序都办完后,贝蒂·沃克在里诺的巴克莱酒店举办了一个派对。牧场上的男孩们都受邀参加,而帅气的雷德对着露易丝大献殷勤——以一种友好的方式。“离我远点!” 露易丝突然对瑞德大喊。每个人都说露易丝很难对付。他们不知道她害怕那些长得高大、帅气的男人。

当然,她还是再次见到了比尔。大概在她从里诺回来两个月后,当她在斯托克俱乐部时,比尔在她这张坐下。 “嗨,洛伊丝。” “嗨,比尔。我想你最好别坐这。” “我一直在心理咨询师那接受治疗。他说我会没事的。”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比尔,我在等别人,请你离开。” “你能和我吃一顿午饭么?有时间的时候 “你愿意和我一起吃个午餐吗”比尔问。 “比尔,他们马上就要进来, 请离开。” 比尔起身。“我能打电话给你吗?”他问。 “不行。” 比尔离开,米迪·韦弗和莉兹·沃森坐过来。露易丝点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她喝完,然后又喝了四杯类似的酒。当她离开鹳鸟俱乐部时,她已经醉得不行了。她走啊走,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最后她在动物园的斑马笼子前那张长椅上坐下。她坐在这,一直到她觉得自己已经清醒过来,双脚也已经不再颤抖,然后才回了家。

家是一个有父母的地方,就像收音机里有新闻评论员,除此之外还有尽心尽力的女仆,她们总是绕到你的左边,把一小杯冰镇的番茄汁放在你面前。吃了晚饭以后,当洛伊丝挂断电话,塔基特太太放下书本抬起头来问,“谁打来的?卡尔·卡夫曼吗?亲爱的?”

“对,”洛伊丝说着坐下来,“一个大傻子。” “他可不是个傻子。”塔基特太太反驳道。卡尔·卡夫曼是个脚踝粗大、个子矮矮的年轻男子,他总是穿白袜子,因为彩色袜子会衬得他脚特别难看。卡尔·卡夫曼什么都知道,如果你打算在星期六开车去看什么比赛,卡尔会问你打算走哪条路线。如果你说,“我不知道。我猜是26号公路吧,“卡尔会急切地建议你改走7号公路。他还会拿出笔记本和铅笔,为你画出整个路线。你会为他如此大费周章而深表感谢,而他会迅速点头,提醒你不要因为任何事情而在克利夫兰高速公路上转弯,尽管有路标提示你这么做。当卡尔收起他的笔记本和铅笔时,你总会觉得对他抱有一点歉意。

在洛伊丝从里诺回来的几个月后,卡尔向她求婚。他以否定的方式向她提出。他们刚刚从华尔道夫酒店的慈善舞会回来,卡尔的车子没电了,发动不起来,他开始为此事大动干戈,但洛伊斯说:“冷静点,卡尔。我们先抽根烟吧。”他们坐在车里抽着烟,就是那时候卡尔向洛伊丝提出求婚的。

“你不会嫁给我的,你不会的,是吗?洛伊丝?”

洛伊丝一直瞧着他抽烟。他没有把烟吸进肺里。

“哇,卡尔。谢谢你这么问我,你是如此贴心。”关于这个问题洛伊丝在心里想了许久,但她从来不打算给出一个答案。

“我会尽我一切所能来让你开心的,洛伊丝。真的,我会尽我一切所能。”

他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洛伊丝看见他白色的袜子。

“谢谢你这么问我,卡尔,”洛伊丝说。“但是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考虑婚姻。”

“好吧。”卡尔迅速回答道。

“嘿,“洛伊丝说,“第五十和第三大道上有一个修车店。我和你一起走过去吧。”

接下来第二周的某一天,洛伊丝与米迪·韦弗在斯托克餐厅共进午餐。在整个对话中,米迪·韦弗基本要么是在点头,要么是在弹烟灰。洛伊丝告诉米迪她一开始觉得卡尔就是个傻蛋。嗯,不是完完全全傻蛋一个,但也,呃,足够傻,米迪懂洛伊丝说的。米迪点点头,然后弹弹烟灰。但他不是一个傻瓜。他只是敏感而又腼腆,又那么贴心。还特别的聪明。

米迪知道卡尔真的经营着库夫曼父子公司吗?是的,他真的经营着这家公司。而且他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舞者。他真的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如果不用水梳理的话,它实际上是卷曲的。那可真的是一头非常漂亮的头发呀。而且他也不胖,他很结实。而且,他是那样贴心。

米迪·韦弗说,“嗯,我一直都很喜欢卡尔。我觉得他是一个正派人。”

在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洛伊丝想到了米迪·韦弗。米迪是多么好呀,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那么聪明——很少有人是聪明的,那种真正的聪明,但是米迪是。米迪是那样完美。露易丝希望鲍勃·沃克能与米迪结婚,米迪对那个家伙来说实在是优秀得过头了。

洛伊丝和卡尔在那个春天结婚了。两人结婚后不到一个月后,卡尔就不再穿白袜子了,他也不再穿翼领礼服衬衫,也不再给人们指路,让他们别走岸边那条路去马纳斯泉——如果别人想走那条海岸路线,就让他们走去吧,洛伊丝告诉卡尔。她还告诉他不要再借钱给巴德·马斯特森。还有,当卡尔跳舞时,请他的舞步跨得再大一点。如果卡尔去注意的话,只有矮胖的人在地板上踏碎步。露易丝还告诉卡尔,如果他再在他的头发上涂任何油腻的东西,她会生气的。

他们结婚还不到三个月,洛伊丝就开始在早上11点去看电影了。她坐在影院的包厢里,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这比要坐在那该死的公寓里要好。这比要见她母亲面要好——这些天来,她母亲的词典里只有四个字:“你太瘦了,亲爱的。”。

去看电影也比见到那些女孩好。事实上,Lois无论去哪里都会碰到她们中的一个,而她们都是一群笨蛋。

所以洛伊丝早上11点就来到了影院。她会坐在那看完电影,然后去女厕所里梳理头发,化上新的妆。接下来她会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然后问:“好吧,见鬼,现在我该干什么去?”有时候洛伊丝接着去看另一场电影。有时候她去购物,但是这些天她很少见到有自己想买的东西。

有时她会遇到Cookie Benson。当洛伊丝回想起来,库奇曾是她的朋友中唯一一个拥有智慧的人,她真的拥有智慧。库奇是个棒极了的女孩,她很幽默。洛伊丝和库奇,两人可以在斯托克俱乐部里坐上几个小时,讲上一些黄色笑话,说他们朋友的坏话。库奇是简直是完美。洛伊丝纳闷,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从来都没喜欢过库奇。一个正派的,聪明的人就应该像库奇那样。

卡尔经常向洛伊丝抱怨他的脚。一天晚上,当他们坐在家里时,卡尔脱下他的鞋子和黑袜子,仔细检查他光着的脚。他发现,洛伊丝正盯着他看。

“它们痒得不行,“他对洛伊丝笑着说。“我就是不能穿有颜色的袜子。”

“那是你的想象。”洛伊丝告诉他。

“我父亲也有同样的问题,医生说这是一种湿疹。”

洛伊丝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你为这事操心得这么夸张,你倒像得了麻风病似的。”

卡尔笑了起来。“不,“他说,仍然笑着,“我不太可能觉得这是麻风病。” 他从烟灰缸里拿起他的香烟。

“好家伙,“洛伊丝说,强迫自己笑了一下。“你吸烟时为什么不吸进肺里去?如果你不吸进去,你吸烟有什么意思?”

卡尔又笑了,并检查了他的烟头,好像他的烟头可能与他不把烟吸进去有关系。

“我不知道,”他说,笑着。“我只是从来没这么做过。”

当洛伊丝发现自己怀孕时,她不再那么频繁地去电影院。她开始经常与母亲在Schrafft’s餐厅共进午餐,她们在那里吃蔬菜沙拉,谈论孕妇的服装。公交车上的男人们都起身给洛伊丝让座。电梯操作员在和她说话时,他们毫无特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新的尊重。怀着好奇心,洛伊丝开始偷看婴儿车是怎样的。卡尔总是睡得很沉,从未听到洛伊丝在睡梦中哭泣。

当宝宝出生时,人们普遍认为他很可爱。他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有着小小的耳朵和金黄色的头发,它为所有喜欢看着婴儿流口水的人甜甜地流着口水。洛伊丝爱他,卡尔爱他,卡尔的父母也爱他。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最为成功的造物。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洛伊丝发现。她对托马斯·吉特·库夫曼怎么亲也亲不够。她对他的小屁股也拍不够。她对他说话也怎么也说不够。

“是哒。某个小宝宝要得到一张洗澡盆啦。是哒,小宝宝要得到一张漂亮的洗澡盆。贝莎,水放好了吗?”

“是的。小宝宝要到洗澡盆里去了。贝莎,水太烫了。我不管,贝莎。水太烫了。”

有一次,卡尔终于及时赶回家,刚好看见汤米在洗澡。露易丝把她的手从科学浴缸里拿出来,湿漉漉地指着卡尔。

“汤米,那是谁呀?那个个子高高的人是谁呀?汤米,你认识他吗?”

“他还不认识我呢,”卡尔说,但是语气里带着期许。

“那是你的爸爸。那是你的爸爸,汤米。”

“他完全不知道我是谁呢,”卡尔说。

“汤米。汤米,看妈妈指的地方。看向爸爸,看向那个个子高高的人,看哪,看爸爸。”

那年秋天,洛伊丝的父亲给了她一件貂皮大衣,如果你住在第七十四街和第五街附近,那么在很多个星期四里,你都可能看到洛伊丝穿着貂皮大衣,推着一辆黑色的大马车穿过大道进入公园。终于她做到了。而当她做到时,每个人看起来都知道她做到了。屠夫开始给洛伊丝他能够给出的最好折扣。出租车司机开始向她讲述他们孩子患了百日咳。女仆贝莎开始用湿布而不是掸子打扫。可怜的库奇·贝森开始在哭闹中从斯托克俱乐部给洛伊丝打电话。女士们开始更仔细地看露易丝的脸,而不是她的衣服。剧院包厢里的男人,当他们俯视观众席上的女人,总会会单独注意到露易丝,即使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喜欢她戴眼镜的方式。

事情发生在那之后——年轻的小托马斯·塔格特·库夫曼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用一条毛茸茸的羊毛毯子扼杀了他自己的小生命——他才大约六个月大。

一天晚上,那个洛伊丝不爱的那个男人坐在他的椅子上,凝视着地毯上的花纹。洛伊丝刚从卧室出来,她在窗前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她坐到了卡尔对面的椅子上。他从未显得如此愚蠢和粗俗。但是有些事情洛伊丝必须对他说。突然间,她说出了那句话。“穿上你的白袜子。去吧。”洛伊丝平静地说。“穿上它们,亲爱的。”

去见艾迪

海伦总是在洗澡之前把卧室整理好,这样当她洗完澡出来后,她的梳妆台上就不会满是昨晚剩下的膏霜瓶和沾满油渍的纸巾,在镜子里也能瞥见她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和椅垫。当出太阳的时候——比如说就像现在,就会有明亮温暖的小斑点洒下,房间里布满装饰者从小册子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那种柔和色彩。

当女仆艾尔莎走进房间时,海伦正在梳拭她浓密的红发。

“鲍比先生来了,女士。”艾尔莎说。

“鲍比?”海伦问。“我以为他还在芝加哥。艾尔莎,把浴袍递下给我,然后让他进来吧。”

在用宝蓝色浴袍的裙摆盖住她裸露的双腿后,海伦继续梳拭着她的秀发。接着一位身穿马球服、头发沙黄的高大男人快步走到海伦身后,用食指敲敲海伦的后颈。他径直走向房子另一端的躺椅,整个人躺在上面伸了个懒腰。

海伦可以在她的镜子里面看见他。

“怎么样,”她说,“嘿,我才把那里整理好。我以为你还在芝加哥。”

“昨晚回来的,”鲍比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天哪,我快累死了。”

“顺利吗?”海伦问,“你不是去听某个女孩唱歌什么的了吗?”

“嗯。”鲍比承认道。

“怎么样?那个女孩?”

“只看见胸在起伏,没听见声音。”

海伦放下梳子,起身然后坐在鲍比脚边的桃红色直椅上。从她浴袍的口袋里,海伦拿出一块指甲砂锉板来,开始锉起她长长的、肉粉色的指甲上来。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询问道。

“不多。”鲍比说。他咕哝着坐了起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又把它们塞回去,然后站起来脱下大衣。

他把那件厚重的大衣丢在海伦的床上,床上的阳光四散开来。海伦继续修建着她的指甲,而鲍比则身体前倾地坐在躺椅的边缘,点上一支烟。阳光同时洒落在两人身上,让海伦的乳白色肌肤显得愈加耀眼,而鲍比只是照出了头皮屑和眼袋。

“你想要一份工作吗?” 鲍比问。

“一份工作?” 海伦一边说一边锉着。“什么样的工作?”

“艾迪·杰克逊要开始排练新节目了。我昨天晚上有看到他,你应该看看这家伙变得多阴沉。我对他说,你这有我妹妹的位置吗?他说也许有,然后我就告诉他你可能住在这附近。”

“你说的听起来像是件好事,“海伦说,抬头看着他。“什么样的位置?左边第三个还是什么?”

“我没有问他是什么样的位置。但这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海伦没有回答他,继续锉着她的指甲。

“你为什么不想要一份工作?”

“我没有说我不想要。”

“好,那你应该去见见杰克森?”

“我不想再在合唱团里干了,而且,我不喜欢艾迪·杰克森那人。”

“是,”鲍比说,他起身向床走去,“艾尔莎!”他喊着。“给我上一杯咖啡!”然后他再次坐下。

“我想你去见见艾迪,”鲍比同海伦说。

“我不想去见艾迪。”

“我要你去见见他。把那该死的指甲刀放下。”

海伦继续修整指甲。

“我要你这个下午去到他那,听见了吗?”

“这个下午我不会去他那,哪个下午我都不去,”海伦告诉鲍比说,双腿交叉着。“你以为你在跟谁下命令呢?”

鲍比用半握拳的手敲掉了她手指间的砂纸板。。她既没有看他,也没有从地毯上捡起那块板子。她只是站起来,回到她的梳妆台前继续梳拭她她那头浓密的红发。

鲍比紧跟着站在她身后,在镜子里搜寻着她的目光。“我要你这个中午去见见海伦,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海伦?”

海伦梳拭着她的头发。

“如果我说不呢,你要对我做什么?硬汉鲍比?”

他把那块板子捡起来。“你想让我告诉你,是吗?你想知道如果你不去那的结果,是吗?”

“是的,我想你告诉我,如果我不去会怎样。”海伦模仿鲍比说话的口气说。

“不要那么做。否则我会砸烂你那张美丽的脸,我发誓我会这么做,”鲍比警告道,“我要你去那儿。我要你去见艾迪,我要你接受那份该死的工作。”

“不,我要你告诉我如果我不去,你会怎么做。”海伦说,这次是以她自己的语气。

“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鲍比说,在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我会给你那个油腻的男朋友,给他的妻子打电话,告诉她你们俩的勾当。”

海伦放肆大笑起来。“继续!”她告诉他,“做的不错,继续呀,小聪明!她什么都知道!”

鲍比说,“她知道,嗯?”

“对,她知道!不准你说菲尔油腻,你看看你自己,祈祷你自己看起来有他一半好吧!”

“他是个油腻的家伙,一个油腔滑调的骗子,“鲍比宣称。“一文不值的渣滓。这种人就是你的男朋友。”

“从你口中说出来真像是赞美。”

“你见过他的妻子了吗?”鲍比问。

“对-我-见-过-了。她又怎么了?”

“你有看见她的脸么?”

“她的脸有什么了不起的?”

“没有什么了不起,她没有像你一样的魅力,只是一张还不错的脸蛋而已。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能别去招惹她那个蠢货丈夫?”

“关你屁事!”海伦厉声回击道。

鲍比的右手指突然插入海伦肩膀的凹陷处,她吃痛地喊叫出来。海伦转过半个身子来——这是一个尴尬的位置,不好使力,但海伦还是尽她所能地用发梳的梳背猛击鲍比的手。鲍比倒吸一口气,迅速转过身去,使他既背对着海伦,又背对着端着咖啡进来的女仆艾尔莎。艾尔莎把托盘放在窗边的座位上,旁边是海伦修整指甲时坐的椅子,然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鲍比坐下来,用另一只手啜饮着他的黑咖啡。而海伦则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整理她的头发,她把它梳成一个沉重的老式发髻。

当最后一个发夹就位后,他早已喝完了咖啡。然后她走到鲍比那,他正坐在那里抽烟,看着窗外。她把浴袍的衣襟拉近胸前,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坐下来,发出坐得不平稳时那种轻微的窸窣声。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脚踝上,轻轻抚摸着它,并用一种与刚刚截然不同的腔调对他说话。

“鲍比,我很抱歉。但亲爱的,你让我实在忍不了了。我有伤着你的手吗?”

“伤没伤着都无所谓。”他说着把那只手揣在口袋里。

“鲍比,我爱菲尔。我爱他,以我的名誉保证。我不想你觉得我就是在随便玩玩。你不会这么觉得的,不是吗?你不会觉得我只是在随便玩弄、伤害别人的感情的,不是吗?”

鲍比没有作答。

“以我的名誉保证,鲍比。你不了解菲尔,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鲍比看向她,“你和你那该死的‘很好的人’。你认识很多该死的‘很好的人’。那个从克利夫兰来的家伙,见鬼,他叫什么来着?博思韦尔,哈利·博思韦尔。还有曾经那个以前在比尔·卡西迪那唱歌的金发小子如何?他们算你遇见过的两个他妈的好到透顶的人了,不是吗?”他再次看向窗外。“噢,拜托了,海伦。”他最后说道。

“鲍比,”海伦说,“你知道那时我才多大,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你知道的。但是鲍勃,但这次是真的。真的,我从未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鲍勃,你心里不会真的认为我和菲尔的一切感情都只是在闹着玩吧?”

鲍比再次看向她,他的眉毛抬起,嘴唇轻轻张口:“你知道我在芝加哥听到了什么吗?”他问她。

“什么,鲍勃?” 海伦轻轻地问,她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脚踝。

“我听见两个人的谈话,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在谈你的事情。你和这个马戏团的家伙,汉森·卡彭特,他们把这事说得头头是道的。“ 他停顿了一下。“你也和他在一起,海伦?”

“那就是个该死的谎言,鲍勃,”海伦轻声告诉他,“鲍勃,我和汉森·卡朋特根本不熟,见面都不会打招呼。”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你的兄弟倒是好受了,不是吗?全城的人看见我都哈哈大笑!”

“鲍比,如果你相信那些狗屁那就是你自己大错特错了。你干嘛在乎他们说什么?你比他们要强大得多,你不用关心他们那肮脏的脑子在想什么。”

“我没有说我相信了。我只是说我听见的,那已经够糟糕了,不是吗?”

“呵,还不够糟糕呢,”海伦告诉他,“给我点支烟吧,怎么样?”

他把一包烟丢到她的腿上,还有火柴。她点燃烟,吸了一口,然后用手指尖从舌头上取下一块烟草。

“你曾经是一个那么好的孩子,”鲍比做出简短的评价。

“噢!我现在已经不是了吗?”

他一声不吭。

“听着,海伦,我告诉你吧。在我去芝加哥之前,我和菲尔的妻子一起吃了顿午饭。”

“嗯?”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彬彬有礼,”鲍比告诉她。

“嚯?彬彬有礼?”海伦说。

“对,听我说。这个下午去见见艾迪吧,不好有什么坏处的。去见见他。”

海伦吸一口烟。“我讨厌艾迪·杰克森。他总是对我有想法。”

“听我说,”鲍比说,站了起来。“当你需要时,你知道如何保持冷漠。”他站在她身上。“”得走了。我还没去办公室呢。”

海伦站了起来,看着他拿上他的马球服。

“去见艾迪,“鲍比说,戴上他的猪皮手套。“听到我说的了吗?” 他扣上了他的大衣。“我很快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海伦奚落道,“嚯!”你马上会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独立日吗?”

“不,马上。我最近忙得要死。我的帽子去哪了?噢,我没戴帽子。”

她和他一起走到前门,站在那儿一直到电梯来。然后她关上门,快步走回房间。她走到电话旁,迅速且准确地拨通了电话。

“喂?”她对着话筒说。“请让我和斯通先生说话,我是梅森小姐。”

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菲尔?”她说。“听我说,菲尔,我的弟弟鲍比刚刚来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那个长着一张看上去就像瓦萨学院毕业的可爱妻子告诉了他关于你和我之间的事。是的!听着,菲尔,听我说。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在乎你跟这件事有没有牵连。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在乎。不,我做不到。本来今晚有一个约会,我也不能去了。你可以明天给我打电话。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沮丧。我说,你明天可以给我打电话,菲尔。不,我说不行。菲尔。再见。”

她放下话筒,盘起双腿,若有所思地咬着拇指的死皮。然后她转身大声喊道。“艾尔莎!”

艾尔莎蹑手蹑脚走进房间。

“把鲍比先生的托盘给拿走。”

当艾尔莎离开后,海伦又拨通了电话。

“汉森?”她问。“是我。我们。你这狗东西。”

年轻的小伙子们

十一点左右,露西尔·亨德森注意到她的聚会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样热闹,而且就在刚刚,杰克·德洛伊还朝她微笑了一下。她强迫自己她向艾德娜·菲利普斯的方向瞅了一眼——从八点钟开始,艾德娜就坐在那张大红椅子上面抽着烟,用欢快高昂的声调向来往的人打招呼;她的眼睛里满是轻快明亮的光,然而年轻人们却对此视若无睹。

仍然是朝着艾德娜的方向,露西尔·亨德森在她紧绷着的晚宴裙允许的范围内重重地叹了口气,皱起她本就已经皱起的额头,环视着房间里那些她邀请来喝尽她父亲威士忌的吵闹年轻人。突然,她嗖地一下快步跑到小威廉·詹姆森坐着的地方,此时他正咬着手指甲,盯着坐在地上的一个金发小姑娘和三个来自鲁特格斯大学的年轻人。

“嘿,“露西尔·亨德森说,一把拽住小威廉-詹姆森的胳膊。“跟我来,“她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你要见的这个女孩,她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詹姆森一边跟着她走过房间,一边拔他大拇指上的倒刺。

“艾德娜宝贝,“露西尔·亨德森说,“我希望你能好好认识认识比尔·詹姆森。比尔——这是艾德娜·菲利普斯——又或者你们两个小可爱已经见过面了?”

“没见过,“艾德娜说,打量着詹姆森的大鼻子、松垮的嘴巴和狭窄的肩膀。“见到你高兴极了,“她告诉他。

“很高兴认识你嘞,“詹姆森回答说,在心里将艾德娜与房间对面的那位小金发女郎的方方面面都做出对比。

“比尔是杰克·德洛伊一个非常好的朋友,“露西尔介绍说。

“我和他不是特别熟嘞,“詹姆森说。

“好吧,我得走了。回头见,你们俩!”

“放轻松!”艾德娜在她走后喊道,然后她接着说,“你不打算坐下吗?”

“呃···我不晓得。”詹姆森说,“整个晚上我都搁这坐着呢。”

“我不知道你原来还是杰克·德洛伊的好朋友呢,”艾德娜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不是吗?”

“嗯,他确实不错,我猜是这样。我并不是特别了解他,我不经常和他们那群人一同出去耍。”

“噢,是这样吗?我记得我听露说你是他的好朋友。”

“嗯,她是这么说的,但是我确实不是特别了解他。我该回家了,真的,星期一我有一篇论文必须得交,我不得不回,我本来是真的不打算这个周末回家的。”

“噢,但这个派对才刚刚开始呢!”艾德娜说,“黄昏将尽之时!”

“什么之时?”

“黄昏将尽之时。我的意思是,现在还这么早。”

“嗯,”詹姆森说,“老实说,我本来今晚儿都不打算来的,就因为要写这篇论文。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周末回家。”

“但还这么早呢!”艾德娜说。

“是的,我知道,但是——”

“噢对了,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呢?”

突然,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小金发女郎的尖声大笑,那三位来自鲁特格斯大学的年轻人急于讨好般加入这场欢笑中。

“我是说,你的论文是写什么来着?”艾德娜重复道。

“唉,我也不清楚,”詹姆森说,“关于一些大教堂的描述,那些欧洲的大教堂,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呃,我是想问你必须要做什么?”

“我不晓得。我应该是要对它做出评论,差不多是这样吧,我得把它们写下来。”

再一次,小金发女郎和她的朋友们放声大笑起来。

“做出评论?噢,所以你是已经见过那些大教堂了么?”

“见过什么?”詹姆森问。

“大教堂。”

“我见过?见鬼,没有。”

“好吧,但如果你从来没见过你怎么对它们做出评论呢?”

“噢,那当然做不到,不是我去看,是写下这些东西的那个人看到的。我应该是对他写的东西做出评论,我猜是这样。”

“呃…我明白了,听起来并不简单。”

“你说什么?”

“我说那听起来很难,我了解写论文。我自己也曾十分艰难地写过几次呢。”

“嗯。”

“哪个家伙写的那玩意儿呢?”艾德娜问。

从小金发女郎那再次传来热烈的欢呼。

“什么?”詹姆森问。

“我是说,谁写的那玩意儿?”

“我不清楚,也许是约翰·罗斯金吧。”

“噢,天哪,”艾德娜说,“你要遭殃了,伙计。”

“你说什么?”

“我说你会遇到麻烦,那东西可难得很。”

“哦,是的,我猜我会。”

艾德娜问,“你在看谁?我认识今晚的大部分人。”

“我?”詹姆森说,“谁也没看。我想我可能会喝点酒。”

“嘿!我正想这么说来着。”

他们同时起身。艾德娜比詹姆森高一些,詹姆森比艾德娜矮一些。

“我在想,”艾德娜说,“外面的阳台那应该有一些酒——虽然说,是一些劣质酒。可能是,我不确定,我们可以试试,反正也许也可以刚好呼吸会新鲜空气。”

“好吧,”詹姆森说。

他们向阳台走去。艾德娜稍微蹲下,弹去她腿上的灰烬,从八点钟开始,她就总感觉自己的膝盖上有灰烬。詹姆森紧跟在她后面,看得她的背影啃咬着他左手食指的倒刺。

对于阅读、缝纫、解密等活动而言,亨德森家露台的光线稍显不足。轻轻地打开纱门后,艾德娜几乎立即意识到那沙哑的声调来自她左边一个更黑的地方。但她直接走到露台前面,沉沉地倚在白色栏杆上,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在身后寻找詹姆森的踪迹。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詹姆森说,然后也倚在栏杆上。

“嘘······真是个美丽的夜晚呀,深呼吸一口气吧。”

“嗯,酒在哪呢?苏格兰威士忌?”

“等会儿,”艾德娜说,“先深呼吸,就一次。”

“好的,我深呼吸了。也许酒在那边。”他把她丢下,向一张桌子走去。艾德娜转过身来看下他。基本是通过轮廓,艾德娜看见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抬起然后又放回去。

“什么酒也没有!”詹姆森喊道。

“嘘。不要这么大声,你过来。”

他向她那边走去。

“怎么了?”他问。

“往上看,”艾德娜问答道。

“嗯。我能听到有人在上面说话,你能听见吗?”

“当然能,你个傻子。”

“你说我‘傻子’是什么意思?”

“‘傻子’就是,”艾德娜说,“一些想要独处的人。”

“噢,好吧,我明白了。”

“别这么大声。如果有人破坏了这样的氛围,你会喜欢吗?”

“嗯,当然不会,”詹姆森回答道。

“我觉得我会气得杀人的,你会吗?”

“我不知道。嗯,我可能会吧。”

“周末你在家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艾德娜问。

“我?不知道。”

“我猜是在播种又老又野的燕麦,是吗?嗯?”

“我没听明白。”

“你应该知道的,就是到处闲逛,做寻常大学生会干的那些事情。”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艾德娜突然说,“你让我想起一个男孩的很多事情,去年夏天我常常和他一同出去玩。你的长相和你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他。他——巴里——和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材,你知道的,又瘦小又结实。”

“是吗?”

“呃,他是一个艺术家。天哪,艺术家!”

“艺术家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永远忘不了他曾想为我做一幅肖像。他曾这么告诉我,非常严肃地——‘艾迪,按照传统的标准你算不上好看,但你的脸上有一些我想要去捕捉的美’,他是那么严肃地同我说,没办法,我做了他的模特,只这一次。”

“嗯,”詹姆森说,“嘿,我能进里面去然后带一些酒出——”

“不,”艾德娜说,“我们就在这抽一支烟吧。这里真是太棒了,有那么多动人的声音,不是吗?”

“我身上好像没烟了,我还是去其它房间找找吧。”

“别,还是别那么麻烦了,”艾德娜告诉他,“我这里有一些。”

她打开她的晚宴包,拿出一个镶有水晶的黑色小盒子,然后打开它,把三支烟中的一支给了詹姆森。詹姆森接过来,说他真的应该走了;他告诉她这个周一他有作业要交。他终于找到他的火柴,把烟点燃。

“噢,好的,”艾德娜一边说,一边吸一口烟,“很快就会结束了。噢,对了,你有注意到多丽丝·莱格特吗?”

“哪一个是她?”

“非常矮的那个呀?金色头发,曾经和佩蒂·伊莱斯纳一起的那个?噢,你肯定已经见过她了。她就跟往常一样坐在地板上呢,笑得声嘶力竭的。”

“那个就是她?你认识她吗?”詹姆森问。“呃,多多少少,”艾德娜告诉他,“我们从来没一起出去玩过,所以我知道的基本是佩蒂·伊莱斯纳告诉我的那些。”

“谁又是佩蒂·伊莱斯纳?”

“佩蒂·伊莱斯纳?你不认识佩蒂吗?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小伙。他曾和多丽丝·莱格特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以我的个人见解,她对他可不怎么样。或者说,简直糟透了。”

“为什么这么说?”詹姆森问,“你的意思是?”

“噢,别谈这个话题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不喜欢在我还不确定情况的时候就瞎说,不说了。只是我不觉得佩蒂会对我说谎。在一切已经过去后不会,我的意思是。”

““她人还不错吧,”詹姆森问,“多丽丝·莱格特?”

“莱格特,”艾德娜说,“我猜多丽丝对男生很有吸引力吧,我不清楚。但我觉得我真的很喜欢她——我说的是她的外貌,准确来说,当她的头发是自然色的时候。我是说,漂染后的头发对于我来说,在灯光下面看上去总是多少有点不真实。我不知道,我可能才是错的,每个人都在这么做,我猜是这样。天啊!我要是这么做我打赌我爸肯定会杀了我的!我打赌,如果我回家被发现头发被染了一点点,我爸就会杀了我!你不了解我的父亲,他是个十足的老古董。老实说,我从不认为我会染头发,但当你进来的时候你看见了吧。你知道,有时候人就是会做疯狂的事情。但是天哪,我爸不会是唯一一个会因此而杀了我的人,如果我这么做了,巴里也会杀了我!”

“谁?”詹姆森问。

“巴里。之前我跟你说个的那个男孩。”

“他今晚在这吗?”

“巴里?噢,当然不在!我难以想象巴里在这种场合的样子。你不了解巴里。”

“上大学去了吗?”

“巴里吗?呃,他确实去了,普林斯顿。我想他大概是在34年毕业的,我不确定。去年夏天后我就真的很久没再见到过巴里。好吧,还是别谈这些了,聚会什么的。当他看着我时,我总是设法别过头去,或者跑出去上厕所什么的。”

“我以为你喜欢他,巴里。”詹姆森说。

“呃…我确实喜欢过他。在某种程度上。”

“我没明白你说什么。”

“别说了吧,我不想再谈这些。他对我要求太多,仅此而已。”

“噢,”詹姆森说。

“我并不是个假正经什么的。我不知道,也许其实我是吧。我只是有我自己的标准,我尽我所能,以我自己奇怪的方式尝试去实现它们。”

“看,”詹姆森说,“这栏杆在晃——”

艾德娜说, “这并不是说我不能理解这个男孩的感受,我理解,他整个夏天都在和你约会,他在剧院门票、晚上的那些娱乐场所和一切你们去过的地方都花了钱,那些钱本来是不应该花的。我的意思是,我能够理解,他会觉得你欠他什么东西。但好吧,我不会这么想,我猜我天生就不是会有那种想法的人。我需要的是一些真实的感情。在投入之前——你知道的——我的意思,在投入爱和我的一切之前。”

“嗯。听着,呃,我真的该走了。星期一我真的得交那份论文。该死的,我几个小时前就该回去了。所以我想,我现在进去喝一杯,然后就走了。”

“嗯,”艾德娜说,“进去吧。”

“你不进去吗?”

“我等会再进,你先去。”

“好的,拜拜嘞。”詹姆森说。

艾德娜倚在栏杆上,换了个姿势,抽完她盒子里剩下的烟。在屋里,有人打开了收音机,或者只是突然调大了音量。一个女歌手在沙哑地唱着那个新节目的副歌,连送货员也开始哼起来。没有什么门能像屏风门那样,在关上时会发出响亮的声响。

“艾德娜!”露西尔·亨德森向她打招呼。

“嗨,嗨,”艾德娜说,“你好,哈莉。”

“你说啥呢?”

“比尔在里面,”露希尔说,“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哈莉?”

“当然。”

“发生什么了?”露希尔想要知道。“你和比尔合不来吗?那边是弗朗西斯和埃迪吗?”

“我不知道。他必须得走了,他星期一有很多作业要交。”

“好吧,现在他正和多丽丝·莱格特在一楼。德尔罗伊正在给她的背上放花生米。那边那两个人是弗朗西斯和埃迪。”

“你的小比尔真厉害。”

“嗯?是吗?你是什么意思?”露希尔问。

艾德娜噘起嘴唇,吸了一口然后敲敲她的烟灰。

“我是不是该说,真是热心肠呢,不是吗?”

“比尔·詹姆森?”

“呵,”艾德娜说,“我好着呢,死不了。只是让那家伙离我远点,行吗?”

“嗯,吃一堑,长一智。”露希尔·亨德森说。“那个笨蛋哈莉去哪了?艾德,我们待会见吧。”

当她抽完她的烟,艾德娜也走了进去。她快步走上楼梯,来到属于露希尔·安德森母亲家的这块地方,这儿禁止那些手里还攥着点燃的香烟和湿漉漉的高脚杯的年轻人进入。她在楼上待了那么二十分钟左右。当她下楼时,她回到了客厅。

小威廉詹姆森,他坐得离小金发女郎远远的几个人旁边,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手指正放在嘴里或者靠近嘴巴的地方。 艾德娜在红色的大椅子上坐下—— 没有人把它挪开。 她打开她的晚宴包,拿出她的黑色水钻小盒子,抽出十或十二支香烟中的一支。

“嘿!” 她喊着,用她的香烟在红色大椅子的扶手上敲了敲。 “喂,露! 鲍比! 能不能在收音机里找些更好的歌来!我是想说,在那种音乐里怎么跳舞?”

初稿译于二零二二年八月二日

次稿修订于二零二三年六月十九日

在1941年,一个完全没有腰的少女

塞林格的中文正式出版物只有四本(《麦田里的守望者》(1951)、《九故事》(1953)、《弗兰妮与祖伊》(1961)、《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1963),此外网上流传有他曾经发表在报刊上,但是未集结出版的二十一个早期作品(TWENTY-ONE STORIES——The Complete Uncollected Short Stories of J. D. Salinger)。我之前翻译了其中的几篇,这是其中较长的一篇(1947),现在借由ChatGPT又重新校对了一遍。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致埃斯米——既又爱也有凄苦》的前声,两者讲述的实际上也许是同一件事:面对整个世界,整个生活的彻底崩塌,如何面对,如何继续下去。故事中的少女芭芭拉,和埃斯米一样,都曾遭遇重重变故,都活在已经来到或即将来到的战争的阴影之中,她们脆弱、敏感却又带着某种特有的坚定。与《致埃斯米》中又不同的是,在《没有腰的少女》中的男性(无论是文中的雷还是菲尔丁)面对女性突然暴露的脆弱与悲伤时,都显得那样手足无措与无法理解,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杵在一旁;而在《埃斯米中》,“我”与埃斯米尽管显得很笨拙,很艰难,还是尝试去了解和安慰彼此,并最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救赎彼此。

原文的标题为“在1941年,一个完全没有腰的少女”, 而副标题“苦涩而忧伤的复调乐曲”是我后来加上去的,复调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声部在同时进行、互相形成和声关系、以对位法为主要创作技巧的音乐。在文中两个声部就代表着芭芭拉心中两种不同的复杂心绪,她一方面为失去所有依靠而为未来感到彷徨、担忧,但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而觉得自由与欣喜。而“复调乐曲”也会成为芭芭拉未来人生的主旋律——她的生活会很艰难,不再有那样富渥,但与此同时,她的生活完全属于她自己。尽管我知道知道塞林格最讨厌别人对他的作品动手动脚,但还是希望塞林格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的唐突。

从1947年的《没有腰的少女》要1950年的《致埃斯米》,也许代表着塞林格的一种成长,一种心境的转变。他不再像未谙世事的雷一样,被芭芭拉那剧烈而沉重的痛苦所惊吓,他终于“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了解”,更明白如何面对那些不可避免的阴影,面对脆弱和悲伤,如何安慰和抱有希望。

“为我写小说的事你真的不会忘记吗?”她问。“倒也不一定纯粹为我而作。也可以——”

我说忘记是决不可能。我告诉她我以前从来没有专为任何人写过一篇小说,但是这样做的时机似乎恰好来到了。

她点点头。“要写得极其污秽凄苦,极其动人呀,”她建议道。“你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了解吧,”

我说我不敢说了解得很透彻,不过好久以来,我已经越来越熟知它的各种表现形式了,我会尽力做得合乎她的要求的。我们握了握手。

“我们没有能在不那么严肃的环境下相识,这不是挺遗憾的吗?”

我说是的,我说的确是的。

“再见,”埃斯米说。“我希望经历了战争后你身心都健康如初。”

1

在回力球看台上,坐芭芭拉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终于靠向前向她搭话。他问芭芭拉,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很乐意护送她回到船上。芭芭拉抬头看向这个年轻人,看清楚他的模样,说好的。芭芭拉这么想着:她会感激这个年轻人的,因为那时她确实头疼得很,他这么做非常好心。

然后他们一同起身,离开看台,乘着的士和小艇回到船上。在回到自己B甲板的舱房之前,芭芭拉有些紧张地同年轻人说“嘿。我回去吃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就好了,我们可以在举办沙壶球的那块甲板上见面——你知道你看起来像谁吗?就像一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他曾和迪克·鲍威尔,还有露比·吉勒一起参演过许多西点军校的电影,你看起来真像他。那时侯我还小,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听我说,我只是回去吃一片阿司匹林,除非你还有什么事情要——”

年轻人打断她,接着说了一大串有的没的话——总之就是说他没什么事情要做。

然后芭芭拉快步向她的房间走去。她穿上一件红蓝相间的晚礼服,这让她的体态显得非常年轻和俏皮可爱。还得好几年的时间,她的体态才会褪去这份俏皮与可爱,成为一位只是动人的美丽姑娘。

这位年轻人叫雷·金索拉,是该船青年娱乐委员会中的一员;此时他正倚在长廊甲板左舷的栏杆处等候着芭芭拉。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已经上岸,在一片静谧与月光之中,这里是一个非常扣人心弦的地方。哈瓦那港中,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这个夜里唯一的声响。透过月光下的薄雾,可以看到国王岛号,它以一种昏昏欲睡而又富态的姿势,停泊在离船尾几百英尺的地方;再远一点的岸边有几艘小船停靠。

“我回来了。”芭芭拉说。

这个年轻人,也就是雷,他转身应道:“噢。你换了一身衣服。”

“你不喜欢白色?”芭芭拉马上问道。

“怎么会。好看的。”雷说。芭芭拉看起来有一点近视,雷猜她在家里的时候可能是带着眼镜的。现在他看向他的手表。

“待会小艇就要走了。你愿意再去岸边“闹”上一会儿吗?——我的意思是,你头还疼吗?”

“我带了阿司匹林。除非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做,我们就去岸边吧。”芭芭拉说,“我不是特别想待在船上。”

“好,那我们快走吧。”雷说,然后牵起她的手。

芭芭拉不得不跑起来才能跟上他。“天哪,”芭芭拉说,“你到底有多高啊?”

“195。快点。”

平静的水面上,只有这首小艇轻轻摆动着。雷轻巧地把手伸到芭芭拉的胳膊下,把她安稳地放在小艇驾驶员的座位上,然后自己也跳进去。这个小动作打乱了他的一绺黑发,并将他的白色晚礼服外套的下摆扬起。他把外套往下一拉,一把梳子顺势从口袋里掉到他的手上;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握住梳子,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梳理他的头发。然后他向四周看去——除了芭芭拉、他自己和驾驶员之外,小艇上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是A甲板上的服务员,她大概是打算与某个船员在岸上约会。另外两个人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雷不认识,但他知道他们是每天下午赛马比赛的常客。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兴致,当小艇开动时,他扶住芭芭拉。

然而,那对夫妇中的妻子——却开始对芭芭拉和雷感兴趣起来。那是一位美丽得无可挑剔的银发女士,手上戴着梨型的钻戒和钻链,穿一身瑟伯尔犬图案的长袖晚礼服。仅仅从视觉上看,任何一个足够明智的人都不会对她的背景产生怀疑。说不好几年前,她曾高傲地走在百老汇的舞台上,拿着一把鸵鸟扇,唱着那首《漂亮女孩就像一段旋律》或者是其它什么适合拿着鸵鸟扇的歌曲。她可能是一个大使的女儿或者一个消防员的女儿。她也可能是她丈夫多年的秘书。由于只有二流的美貌才能通过外表识别出来,而这位女士显然无法通过这种方法来判断。

她突然向芭芭拉和雷开口说道:

“这是一个绝妙的夜晚,不是吗?”

“确实是的。”雷说。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女人问芭芭拉。

“我现在这么觉得了,之前并不。”芭芭拉有礼貌地回答道。

“噢,”女人笑着说,“我感觉好极了。”她挽起丈夫的手臂。然后她第一次注意到来自A甲板的服务员,她正站在驾驶员旁。女人向她招呼道:“今晚你不觉得美妙吗?”服务员回头道,“请您再说一遍?”她说话的腔调就像一个下了班的势利鬼。

“我是想问,你不觉得今晚很是美妙吗?这是一个绝妙的夜晚,不是吗?”

“哦,”服务员笑道,笑得非常仓促,“我猜大概是吧。”

“呀,确实如此,”这位女士强调说,“人们永远不会知道现在已经快十二月。” 她捏了捏她丈夫的手,动作很明显,然后用她一直以来的欣喜语气对他说:“亲爱的,你也觉得很神奇,不是吗?”

“当然,“她丈夫说,并向芭芭拉和雷使使眼色。他穿着一件葡萄酒色的的晚宴服,剪裁得非常饱满,让他看起来显得魁梧而不是臃肿。

那位女士转过身来,看着水面。“天哪”,她轻声说。她轻抚丈夫的袖子。“亲爱的,看看那些可爱的小船。”

“哪儿?”

“那儿,就在那儿。”

“噢,是的,我看见了,很美。”

那个女人突然对芭芭拉说。“我是黛安娜·伍德拉夫,这是我的丈夫菲尔丁。” 芭芭拉和雷也依次向他们介绍自己。

“噢,我想起来了!“伍德鲁夫夫人对雷说。“你是那个负责举办比赛的男孩。” 她再次向水面上望去。“真美呀,那些小得可怜的小船,它们应该待在浴缸里的。” 她看了看芭芭拉和雷。

“你们俩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当然啦,你们必须要来。你们应该和我们一起去——说你们愿意,求你们了。”

“我——您真是非常好心,”雷回答道,“我不知道芭芭拉——”

“我很乐意,”芭芭拉说,“你们打算去哪?如果可以的话,我还从未去过哈瓦那那边呢。”

“哪都去!”伍德拉夫女士很有劲头地说,“哇,这难道不是完美的一晚吗?”她朝向服务员再次呼唤她,“亲爱的,你不想加入我们吗?请告诉我你想,拜托了。”

“抱歉,我已经和人有约,但还是很感谢您。”

“多么可惜呀。菲尔丁,亲爱的,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从大学里出来的男孩,看上去如此年轻。这多难为情。”

“年轻?我这样的老古董?”

“亲爱的,你从哪里来?”伍德拉夫女士问芭芭拉。

“宾夕尼亚州的库珀伯格,和匹茨堡很近。”

“噢,听起来很不错,你呢?”

“盐湖城。”雷回答说。

“我们来自旧金山,听起来不错吧?你觉得我们马上就要开战了吗?华特士先生?我丈夫可不这么想。”

“是金索拉先生。”雷纠正道,“我不知道,但是这次旅行结束后,我无论如何都得去陆军报到了。”

伍德拉夫女士掩嘴吃惊道,“天哪!她说,“噢……对不起!我……”

“没事的,不会太糟糕,”雷解释道,“我曾在R.O.T.C的炮兵部队中接受训练,我会有自己的炮兵连和其它所有武器装备的。我的意思是,这样我就不用受任何人的刁难。”

船艇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驶入港口,雷把自己的手放在芭芭拉腰上将她扶稳。

“她一点腰也没有,”伍德拉夫女士温柔地看向雷。“对于你来说这会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和这样一位完全没有腰的女士一同出行。”

雷在前面带路前往“万岁哈瓦那”餐厅,他也推荐去这个地方看看。那儿可以说主要是一个旅游景点,只是背后却有着雄厚的资本和高深莫测的背景。酒店里除了侍者是古巴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古巴元素:老板是意大利人,菜单是法文,领班出身瑞士,管弦乐队成员则大多来自布鲁克林,合唱团里的女孩之前都住在百老汇附近的舒伯特小巷里,这儿的苏格兰威士忌总是卖得最好。

2

等他们到的时候,回力球比赛刚好结束,船上的人群蜂拥来到哈瓦那,不一会儿都被太阳晒得都躲进在这个宽阔、嘈杂的房间里。雷当即注意到一位年轻的姑娘——在1941那年的拉斯特泳装小姐比赛中,他和其他青年委员会的成员都曾投票给她。现在她正在舞池中随着音乐摇摆,身子一半在舞伴怀里,一半在外;等到靠近乐队舞台的时候,她和指挥说着什么,也许是在请他演奏一曲《星尘》。雷还发现当选的州长——船上的名流——在去游戏室的路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晚宴服,而不是他通常穿的那种紧得可怜的政客式黑西装。

雷也注意到,马斯特森姐妹正在和——用其他船员的说法就是“芝加哥万人迷”和“克利夫兰混球”坐在一起。毫无疑问,可以看得出有痣的那个马斯特森很是紧张和开心——她正坐在芝加哥万人迷旁。她的妹妹则挨着克利夫兰混球坐着,同样也很紧张。当所有人都入座后,伍德拉夫先生负责点餐。随后他和伍德拉夫夫人起身,一同从人群中撬开一条去舞池的路。

“你想跳支舞吗?”雷问芭芭拉。

“现在不想,我不知道怎么跳伦巴,我得跳那种非常慢的舞才行——你看伍德拉夫女士,她跳得可真好。”

“确实。”雷不得不承认。

芭芭拉激动地说,“她是一个非常棒的人,不是吗?长得也好看,她是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天哪!”

“至少她很健谈,”雷说着,一边晃动他的威士忌。

“你一定遇见过很多人吧,毕竟你一直在邮轮上。”芭芭拉说。

“这只是我第二次来。我刚刚辍学,从耶鲁大学。无论如何我都打算去参军了,所以我想着我可以先找点乐子。”他点燃一根香烟。“你呢?你在做什么?”雷问。

“我之前有在工作,现在什么也不做了。我没上过大学。”

“今晚我还没有见到过你的母亲,”耶鲁大学生说。

“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女士?”芭芭拉说,“她不是我的母亲。”

“她不是吗?”

“不是,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是我未来的岳母。”

“天哪!”

芭芭拉向前伸手去拿中间的火柴盒。她划了一根火柴,把它吹灭;又划了一根,吹灭,然后把手缩回放在膝盖上。“我生病过一段时间,”她说,“我的未婚夫想让我出来散散心。奥登海恩夫人说她会带我去坐游轮什么的。于是我们就去了。”

“原来如此!“雷说。他正在看1941年的拉斯特泳装小姐在舞池里表演。

“她看起来几乎就像和我同龄的女孩一样,“芭芭拉说。“她跳得可真好,她年轻时是一个伟大的运动员。”

“她看起来确实非常年轻。喝一杯吧,怎么不喝你的酒呢?”

芭芭拉举起她的饮料,小抿了十六分之一英寸深的酒。“我现在可以跟着他们正在演奏的音乐跳舞了,“她说。

“好的。”

他们站起来,开出一条走向舞池的路。

芭芭拉跳得很僵硬,没有任何节奏感。她的紧张让她把雷的手臂弄到了一个奇特的位置,正好卡住雷让他无法很好地引领她。

“我跳得糟糕透了。”

“你当然不是,“雷说。

“我小的时候我哥哥曾试图教会我怎么跳。”

“是吗?”

“他和你差不多的体型。他在高中时踢过足球,只是他的膝盖受伤了,不得不放弃。如果他没有受伤,他几乎可以获得任何大学的奖学金。”

舞池里是如此的拥挤,以至于他们在一起跳得有多差也就相对不那么重要了。雷突然注意到芭芭拉的头发是一种如同玉米般异常鲜艳的金黄。

“你的未婚夫怎么样?“他问。

“卡尔?哦,他非常好。他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可爱。他非常–非常擅长思考东西。”

“什么东西?”

“哦……那些东西,我不知道。我不理解男孩。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

雷突然低头亲了一下芭芭拉的额头。他感觉到一种让他眩晕的甜蜜。

“你为什么这么做?”芭芭拉说,没有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你生气了吗?”

“这里好热闹,”芭芭拉说。“天哪。”

“你多大了,芭芭拉?”

“十八岁,你呢?”

“嗯,实际上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们继续跳舞。

“在去年夏天,我的父亲脑溢血发作去世了。”芭芭拉说。

“天哪!那可真不幸。”

“我和我的姨妈住在一起。她是库珀伯格中学的一名老师。你读过劳埃德·C·道格拉斯的《绿光》吗?”

“我没有太多时间读书。为什么这么问?那本书很好吗?”

“我没读过,姨妈想让我读这本书。抱歉,我一直在你的脚上踩来踩去。”

“不会,没有这回事!”

“我的姨妈是一个很好的人,”芭芭拉说。

“你知道吗,”雷说,“有时候我很难跟上你的思路。”

她没有回答,有一瞬间雷担心自己是不是冒犯到她了。他的脑海里为此升起一阵轻微的恐慌;他的嘴唇上仍残留着她额头的味道。但芭芭拉的声音很快从他的下颚处传来。

“在我离开之前,我哥哥出了车祸。”

听到这个声音雷松了一大口气。

伍德拉夫夫妇已经就座。他们装满波旁的酒杯已经空了,而他们周围的人几乎没怎么喝。“我跟你招手了,”伍德拉夫女士有一点嗔怪地控告芭芭拉说,“你没有向我招手。”

“怎么会,我当然向您招手了。”芭芭拉说。

“你有看我们跳伦巴吗?”伍德拉夫女士问。“我们跳得很精彩吧?在菲拉丁的心里,他认为自己是个拉丁人。我俩都是拉丁人。我打算去一趟化妆间…芭芭拉?”

“我现在不想去,我正在看一个喝醉酒的人。”芭芭拉说。

几乎在伍德拉夫女士离开的同时,她的丈夫凑上来同两位年轻人搭话。

“我在试图瞒着她一些事情,”伍德拉夫先生解释道,“我们的孩子想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去参军,他想成为一名飞行员。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受不了的。”

伍德拉夫先生坐回去,重重叹口气,然后招呼侍者再来一轮酒。他站起来,非常用力,甚至近乎粗暴地用他的手帕擦了擦汗,之后扬长而去。芭芭拉看着他一直到他离开,然后她转身向雷说:

“你喜欢蛤蜊或者牡蛎之类的东西吗?”

雷缓缓说道“嗯,喜欢,多少有点喜欢。”

“我不喜欢任何一种贝类食物,”芭芭拉有些不安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听到了什么吗?我听见说这艘邮轮在战争结束之前不会再有巡游了。”

“那是谣言,”雷轻描淡写地说,“不要为此感到难过。你和你的——他叫什么来着——卡尔在战争结束之后还是能够一起参加同样的巡游。”雷看着她说。

“他要参加海军。”

“我说是在战后。”

“我知道,”芭芭拉说,点点头,“但是——一切都变得好奇怪。我感觉也很奇怪。”她突然停了下来,不能够,或者说不愿意再表达她自己的感受。

雷向她凑近一点点。“你有一双很漂亮的手,芭芭拉。”他说。

她把手从桌子上拿开。“现在它们难看死了。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给它们好好地涂上指甲油。”

“它们不难看,真的。”雷抬起她的一只手,然后马上又放下去。他起身替伍德拉夫女士抽出一张椅子。

伍德拉夫女士微笑,点了一根烟然后警觉地看向他俩。“我希望你们两人立即离开,”她笑着说,“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你们了。”

“啊?为什么?”芭芭拉瞪大着眼睛问。

“说真的。这里是那种当你失去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身上只剩下钱后才会来的地方。我们甚至不属于这里——菲拉丁和我。拜托了,去一个赏心悦目的地方散散步吧。”伍德拉夫女士向雷提议道。“华特士先生,”她说,“这儿没有那种不太正式的野餐聚会或者干草骑行什么的?”

“是金索拉先生,”雷有些敷衍地更正道,“恐怕是没有。”

“唉!唉——多么糟糕的消息!那些活动曾是那么让人开心啊。唉,我真是恨透了1941.”

伍德拉夫先生就座。“亲爱的,怎么了?”他问。

“我说我恨1941,”伍德拉夫女士的语气有些奇怪。然后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眼泪从她的脸上簌簌落下;她微笑着对他们所有人说:“真的,”她说,“我痛恨这一年。这一年全是等着男孩们前来报到的军队和等着活在邮箱里的女孩和母亲们,还有自鸣得意,不用再到处忙活的老领班。我痛恨它——这是烂透了的一年。”

“亲爱的,我们现在还没打战呢,”伍德拉夫先生说。然后他又接着说道:“男孩们总是不得不参加战争。我去过,你的兄弟们也去过。”

“这不一样。它们腐朽的方式不一样。那些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在你们的战争结束之后,你和保罗、弗雷迪至少还留下了一些相对美好的事物;而现在,天呐,如果没有钱波比甚至都不愿意去约会。这和你们那时完全不一样,这是完全烂透了的一年。”

“好吧,”雷尴尬地说。他看向他的手表,然后看向芭芭拉,他问:“想出去看会风景吗?”

“我不知道,”芭芭拉说,她还紧盯着伍德拉夫女士。伍德拉夫先生靠向他的妻子,“亲爱的,想玩会轮盘赌吗?”

“好,好,当然可以,亲爱的。”伍德拉夫女士抬头。“噢,孩子们,你们是不是要走了?”她问。

3

当时是凌晨四点多几分。一点钟的时候,左舷的甲板乘务员就已经摆好甲板椅;在几个小时后,这些椅子就会坐上那些不愿消停,打算好好利用早餐后阳光的人们。

坐在甲板椅上你能做很多事情:当有人递来一盘装满饭前点心的托盘,你可以吃上一点;你也可以读会杂志或者书;给你的外孙们拍会照;皱着眉头,担心怎么赚钱,担心某个男人,某个女人,晕船,看女孩们迈向泳池,眺望飞鸟……但是如果是两个人在甲板椅上,无论他们如何靠近彼此,他们都无法很舒适地给彼此一个吻。甲板椅的扶手要么太高,要么就是坐在里面时会陷得太深。

雷坐在芭芭拉的左边。他的右臂搭在芭芭拉椅子的硬木扶手上,因为高低落差过大而酸痛。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雷问。

“我?好多了。”

“不是,我是想问你是不是还有点紧张?也许我们最后不应该来这个地方。”

“我吗?我不紧张。”芭芭拉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觉得紧张吗?”

“怎么会?我不紧张。我从来不会紧张。”

看起来这个不可靠的消息自动更新了雷的入境签证,于是雷得以越过芭芭拉甲板椅上那不设防的边界。在两个小时的亲吻以后,芭芭拉的嘴唇仍然是皲裂的,但是依然温柔,热情和兴致勃勃。即使雷非常努力地尝试——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回想起,是否有任何一个女孩的吻曾像芭芭拉这样让他如此触动。而现在,当他再次亲吻她时,他被她的吻中的那种甜蜜,那种慷慨的、一遍又一遍触动着他的天真与无邪所深深打动。

当这个吻结束后,他发觉自己再也不能够无条件地让芭芭拉的吻就这样结束。他抽身向后退开很远,开始说话,声音嘶哑——这种嘶哑十分不自然,不是那种喝了几个小时烈酒和抽了好几支香烟的嘶哑。“芭芭拉,我是认真的,我们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们会结婚的,对吧?”

芭芭拉坐在他的身旁,在黑暗中保持沉默。

“不,是真的,”雷苦苦哀求,仿佛他好像被拒绝了一样。“我们会非常幸福的。即使我们参加战争,我也可能永远不会被派到海外或者其它地方,在这方面是我总是很幸运。我们会——我们会过得很开心。”在月光中他搜寻她沉默的脸庞。

“我们会这样做的吧?”他哀求道。

“我不知道,”芭芭拉说。

“你当然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说——见鬼,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甚至一直记不住你的名字,”芭芭拉实诚地说,“天哪,我们几乎不了解彼此。”

“听着。我们比大多数认识几个月的人还要了解彼此得多!”雷不顾一切地肯定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和奥登海恩夫人说这件事情的。”

“他的母亲?告诉她事实就好了!”雷建议道。

芭芭拉没有回应。她不安地啃着自己的大拇指。终于她说话了:“你觉得我是个呆子吗?”

“我觉得什么?我觉得你是个呆子吗?我当然不觉得!”

“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呆子,”芭芭拉缓缓说,“我是个小呆子,我猜我大概是。”

“现在终止这次对话——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那么说了,你不呆。你很——聪明。谁说你呆?那个叫卡尔的家伙?”

芭芭拉说不清楚。“啊,不是。主要是那些女孩。和我一同上学,一起玩的那些女孩,她们这么说。”

“她们疯了。”

“我怎么聪明了?”芭芭拉想问,“你刚刚说我聪明。”

“好吧,你——你就是聪明,没有什么怎么!”雷说。“拜托了。”他只具备一种最原始的修辞能力,他俯身深深地吻了她一下——他希望这是具有说服力的。

最后,芭芭拉轻柔地打断这次亲吻,将她的嘴唇从他的嘴唇上移开。在月光下,她的神色看上去受到了困扰,但却很放松。她的嘴巴微微张开,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注视着。

“我希望我不是一个呆子。”她对这个夜晚说。

雷不耐烦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

“芭芭拉,我和你说了。你不呆……拜托了,你一点也不呆。你非常——非常机灵。”他看向她,眼神中带有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你在想什么?”他急切地询问道,“那个叫卡尔的家伙吗?”

她摇摇头。

“听着,芭芭拉,我们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不开玩笑。我知道我们可能认识彼此不久——这可能就是你在担心的,但这是在一个糟糕透顶的时期——军队和有关战争的一切事情把大家都弄得精疲力尽。换句话说,在这种特殊局势下,如果两个人确实相爱,那他们应该在一起。”他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得不再那么绝望,这突如其来的——他自认为算得上是一种洞察力和口才,给了他自信。

“你不这么觉得吗?”他问,语气温和。

“我不知道,”芭芭拉说,然后开始哭起来。

她哭得悲恸极了,从她的横隔膜里发出一阵阵仿佛被双刃剑撕裂的哽咽。面对如此剧烈的悲伤,并亲眼看见它在自己面前发生,雷顿时惊慌失措,但他对悲伤本身并没有太多耐心,所以他并不能够安抚她。最后,芭芭拉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这场由她自己主导并参演的私人事故中走出来的。

“我没事了,”她说。“我觉得我最好该回去睡觉了。”她战战巍巍地起身。

雷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臂。

“我会在早上和你再见的,是吗?”他问。“你要参加双打比赛的决赛,不是吗?甲板网球比赛?”

“是的,”芭芭拉说,“好吧,晚安。”

“不要那样说话。”雷责怪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说,”芭芭拉说。

“唉,我的意思是,该死,你那样说话就好像你根本不认识我或者怎么的。天哪,我都快和你求过二十次婚要你嫁给我了。”

“我和你说了,我是个呆子,”芭芭拉简单明了地说。

“晚安,”芭芭拉说,“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愉快的时光。真的。”她把手挣脱出来。

4

在从海滩开往邮轮的最后一班小艇上,伍德拉夫夫妇是唯一的乘客。为了感谢他绝佳的驾驶技术,伍德拉夫女士把她的鞋子给了那位驾驶员。现在她只穿着长袜,和伍德拉夫先生缓缓登上那座狭窄、陡峭的阶梯;这座阶梯十分不牢靠地架在渡轮平台和B甲板舱门之间。伍德拉夫女士走在她的丈夫前面,几次摇摆着转过身来看丈夫有没有遵守她给他们两人定下的那些守则。

“你还抓着那东西——绳子,”她责备道,俯视着她的丈夫。

“没呀,”伍德拉夫先生愤愤不平地回道。他没系领带,晚礼服背后的领子半翻着。

“我记得,我很清楚地和你说过,不能抓着绳子,”伍德拉夫女士断定道。摇晃中她又登上一级台阶。

伍德拉夫先生瞪了回去,神情在疑惑和一种巨大的忧郁之间变换不定。突然,他调转身子背朝着他的妻子在原地坐下。他几乎正好坐在阶梯的中间位置,那儿离水面至少有30英尺高。

“菲尔丁!菲尔丁,你赶紧给我过来!”

伍德拉夫先生用下巴撑住双手,不作回应。

伍德拉夫女士又在阶梯上摇摇晃晃地穿梭起来。她抬高她的裙子,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成功地找到了一条下坡路,来到她丈夫上方的这级台阶。她从背后将一只手伸到伍德拉夫先生的腋下,半开玩笑地用单手扼颈锁住她窘迫的丈夫。这一招差点让他们两人翻了个底朝天。

“哎呀,我的宝贝,”她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你说我在用那根绳子,”伍德拉夫先生略带哭腔地回答道。

“但是,小可爱,你是在用那根绳子呀!”

“我没有。”伍德拉夫先生又说。

伍德拉夫女士亲了亲她丈夫的头的顶部,那是他头发最稀疏的地方。“你当然没有,”她说。然后她异常开心地环住丈夫的脖子,让他有一点点喘不过气来。“你爱我吗?小可爱?”她问。

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太紧了吧?”伍德拉夫先生问。伍德拉夫女士松开手,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然你爱我。如果你不爱我我是绝不会饶恕你的。我亲爱的小男孩,拜托你站好,别摔着了,把两只脚放在阶梯上。亲爱的,你怎么这么紧张呢?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婚姻总是如此愉快?我们是如此富有,按照一般情况,我们俩早就应该像两块大陆一样分开了。你是如此爱我,爱得几乎我都快承受不住了,不是吗?亲爱的,把两只脚放在阶梯上,听话,就像一个懂事的小男孩那样做。这儿难得不美妙吗?我们违反了麦哲伦的法则。宝贝把你的手放在我身边——不对,别动!你不能这么做如果你坐在那儿。我会让我自己相信你的手臂现在就在我身边。”

“你怎么看那个小男孩和那个小女孩?芭芭拉和艾迪。他们——还没做好准备。你不觉得吗?芭芭拉很可爱,而艾迪满嘴胡话。我真的希望芭芭拉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哎,这个疯狂的年头,魔鬼横行。我为那个女孩祈祷,祈祷她能动动脑筋。亲爱的上帝啊,让所有的孩子现在都好好动动脑筋吧——你现在正在让这一年变得如此糟糕,亲爱的上帝。”伍德拉夫女士戳戳她丈夫的背,“菲尔丁,你也一起祈祷。”

“祈祷什么?”

“祈祷那些孩子现在动动他们的脑子。”

“什么孩子?”

“所有孩子,亲爱的。波比。我们的小帅哥波比。弗里蒙家有着糖一样的耳朵的女孩们。贝蒂和唐纳德·莫瑟尔。克罗夫特家的孩子们。他们所有人。特别是今晚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女孩,芭芭拉,我无时无刻不想到她。祈祷吧,我亲爱的男孩。”

“好吧。”

“噢,你是如此贴心。”伍德拉夫女士摩挲她丈夫的后颈。

很忽然,但是缓慢地,她说:“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田野里的母獐和雌鹿,命令你们不得惊动,也不要唤醒爱情,直到它自己愿意前来。”

伍德拉夫先生侧耳聆听。“从哪听来的?”

“《所罗门之歌》。《圣经》。亲爱的,别转身,我好害怕你会摔下去。”

“你什么都知道,”伍德拉夫先生所,面色庄严,“你什么都知道。”

“噢,多么贴心!为那些孩子们祈祷一会儿吧,我贴心的男孩。唉,多么让人憎恨的一年!”

5

“芭芭拉?是你吗,亲爱的?”

“嗯,奥登海恩夫人,是我。”

“你把灯打开吧,我醒了。”

“不用开灯我也能脱衣服的。真的。”

“你当然不行。把灯打开吧,亲爱的。”在奥登海恩夫人的盛期,她曾是个十分严肃的网球运动员,曾经甚至在一场公开赛中和海伦·威尔斯对打。她依旧会每年在纽约,让一个身高刚好为六英尺的“完美小人”替她帮球拍的网球线重新系上两次。即使是现在,在凌晨4点45分的床上,她的声音里也带着那种“嘿!这是你的,伙伴!”的品质。

芭芭拉打开灯。为了避开强光,奥登海恩夫人用拇指和食指挡住她的眼睛,随后放下手,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芭芭拉看向她卷曲的头发,没有直接看向她。

“这些日子里,这里开始有不同阶级的人们了,”奥登海恩夫人评论道。“这艘邮轮曾经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啊。亲爱的,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谢谢您,玩得很开心,很可惜您没有一起来。您的脚有好些吗?”

奥登海恩夫人伸出她的食指,以一种僧侣般的肃穆对着芭芭拉摇了摇。

“现在着,年轻的女士。如果我们今天输了我们的比赛,那可不是因为我不行。好好琢磨琢磨吧,我的小姐!”

芭芭拉笑了起来,然后从那张没有人的双人床——也就是她的床下把她的手提箱抽了出来,放在床上然后开始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奥登海恩夫人在想着什么。

“今晚在你离开之后,我在休息室看见了赫尔加夫人和埃伯斯夫人。”

“哦?”芭芭拉说。

“我不介意告诉你,他们明天准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亲爱的,明天我发球的时候,你一定要打得离球网近一点。”

“我会尽力的,”芭芭拉答道,然后继续翻找着她的手提箱,把那些柔软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赶紧去睡吧,亲爱的。跳上去,”奥登海恩夫人夫人说。

“我找不到我的——噢,它们在这。”芭芭拉抽出一套睡衣。

“彼得兔,”奥登海恩夫人热情地说。

“您说什么?”

“卡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喜欢彼得兔,”奥登海恩夫人将她的声音提高差不多一个八度:“‘妈咪,替我传上比得吐睡衣,’他会这么说。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真希望我每次那孩子要让我给他读彼得兔,我都能得到一分钱,这样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暴富了。”

芭芭拉又笑了起来,带着睡衣向邻近的浴室里走去。走到一半,奥登海恩夫人突然升高的声音把她禁锢在原地一会儿。

“有一天你会给你的小男孩读彼得兔的。”

这次芭芭拉不必强颜欢笑,因为她已经在浴室里,关上浴室的门。

一段时间后,当她穿着睡衣出来时,奥登海恩夫人正用她那支据说能够去除尼古丁的烟斗抽着烟,但是没有吸入肺里;另一只手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中的文库小说。

“亲爱的,要睡了吗?我还得读上一小章我的书才能有睡意,太多、太多的事情在我这可怜的腐朽脑袋里转呀转的了。”

芭芭拉微笑,然后上床,躺进被窝里。

“这灯光会打扰到你吗?亲爱的?”

“一点也不。我累得不行了。”芭芭拉转过身子来,背向灯光和奥登海恩夫人那一侧。“晚安,”她说。

“老实说,我再也没读到过任何有趣的书了。现在这年头的作家好像都在写一些无聊的事情。如果我能再读到一本莎拉·米尔福德·皮斯写的书,我得有多开心。但她已经死了,多么可怜,死于癌症。”奥登海恩夫人啪地一声关闭桌灯。

芭芭拉在黑暗之中躺上了几分钟。她知道她应该等到下一个星期,或者下个月或者下个——什么时候,但她的心不断胡冲乱窜,几乎要将她从床上拉下床。“奥登海恩夫人。”芭芭拉喊了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奥登海恩夫人”几个字立得笔直。

“嗯?亲爱的?”

“我不想结婚了。”

“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结婚了。”

奥登海恩夫人从床上坐起来,熟练地打开桌灯。

在房间被照亮之前,芭芭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地地祈祷着。她感觉到奥登海恩夫人正对她的后脑勺说话。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累了,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有意的。”

“亲爱的”三个字一溜烟来到了它们的位置——在黑暗中,矗立在“奥登海恩夫人”旁。

“我只是还不想嫁给任何人。”

“天哪!这绝对是非常——不同寻常的,芭芭拉。你知道的,卡尔爱你,很爱你,亲爱的。”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一阵异常短暂的沉默后,奥登海恩夫人率先开口。

“你必须做,”她突然说,“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亲爱的。我敢确信如果卡尔在这里,他会非常,非常伤心。而且——”

芭芭拉听着。尽管她没有说话,但却还是相当于打断了奥登海恩夫人的话——她听得是如此认真。

“而且,”奥登海恩夫人说,“修正一个错误的最好方式,往往是它犯下之前就阻止。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对这件事情认真、详细地思考过,我相信卡尔是绝对不会责怪你的。”

船上图书馆文从小说被奥登海恩夫人重重一肘打乱,掉到地上。芭芭拉听到她把它捡起来的声音。

“现在睡吧,亲爱的。当阳光惬意地洒落,我们将会知道我们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到底是怎样的。我希望你把我当作你自己不在世的母亲,我真的想帮助你理解你自己的想法,”奥登海恩夫人夫人说,然后她又说“当然,我知道一个人无法在几天之内就改变孩童时期已经形成的思维。而且,我确信,我知道你有着很好、很好的性格。”

当芭芭拉听到灯关上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她起身向洗漱室走去。然后几乎马上又出了来,她穿着睡袍和拖鞋,在黑暗中同奥登海恩夫人夫人交谈。

奥登海恩夫人再次打开灯。她迅速看向芭芭拉,眼神里既没有肯定也没有不悦。她的表情是说,“好吧,一切都结束了。我几乎无法控制我自己,我是如此开心。现在接下来的航行你都得靠你自己一人,只要不给我丢脸或者让我难堪就行。”芭芭拉准确无误地读出了这个表情的含义。

“再…见。”

“不要冷着了,亲爱的。”

芭芭拉关上身后的门,穿过寂静明亮的走廊。沿着阶梯她爬上A甲板,沿着清洁队用来堆放废弃扶手椅留下的过道,走过音乐厅。在不到四个月过后,音乐厅里就不再会有任何扶手椅。取而代之的,是超过三百的应召入伍的士兵——他们会被安排睡在这儿,背贴着地,眼睛盯着天花板陷入失眠。

在高处的散步甲板上,芭芭拉在左舷的栏杆处站了近一个小时。尽管她穿着的是棉质睡衣和人造丝浴袍,但她并不担心会着凉。在这脆弱的一个小时里承载了许多事情,但现在,唯一让芭芭拉深受触动的是那些苦涩的复调乐曲——那是她少女时代最后几分钟的回响。